對建立眷村的父母親這一代,還有在眷村長大的我們這一代來說,眷村不只是個社區,不只是一塊地皮,而是整段人生記憶。
眷村是我的“娘胎”,如果社會上有人認為王偉忠此人活得還算精彩,是因為眷村滋養了我的靈魂。

王偉忠,1957 年生於嘉義眷村“建國二村”,祖籍北京,台灣地區知名電視節目製作人,金星娛樂總經理,被譽為“台灣綜藝教父”,推出諸如《康熙來了》、 《超級星光大道》、《我猜我猜我猜猜猜》、《全民大悶鍋》等膾炙人口的節目。 近年來致力於眷村影像的紀錄,拍攝紀錄片《偉忠媽媽的眷村》,和賴聲川聯合執導舞臺劇《寶島一村》。

每間房子都有一段家族史

  每次想到眷村這些事,我總是笑得眼淚都快掉出來,那些日子裏,雖然口袋裏掏半天掏不出一毛錢,但每個人都過得很認真,生活得有滋有味......
我是電視人,說故事自然要從電視開始。

  台灣六十年代電視開播了,在眷村帶動了一波流行,家家戶戶都在原本已經橫七豎八的屋頂上架起電視天線。
誰第一個架起電視天線,誰就是大家公認的凱子,套句現在的用語就是“首富”。
每當電視播出期間,小孩子們早早卡好位,有的擠在凱子家門口,有的趴在窗口,整張臉緊緊貼在紗窗、紗門上朝內看,臉都軋出紗窗格子紋,大家心裏都急得不得了,生怕錯過播出時間。

  偏偏屋內的人不急,還好整以暇地吃著晚餐,假裝沒人圍觀。
這可說是整個眷村一同參與的“真人秀”,劇名叫做《凱子家的晚餐與村子的第一台電視機》。
諸如此類的眷村故事說上一年都說不完,而每間房子就像一本本書,用一磚一瓦記載著居住其中的家族史。
若能再度回到狹窄的老家裏,我可以說出每個角落的故事。

  像我家二樓的房間是為了姊姊的女兒、我們家的第三代回家跟我爸媽住,才用木頭另外加蓋出來。
而另一間屋的墻壁,用的是老土房子拆掉後留下的廢土,整理整理和上水又抹回墻上,強度當然比不上水泥跟沙子。
小時候在墻上摳了好幾個洞,整天沒事就偷看隔壁房間在做什麼。
每回看到這些小洞,都會想起很多好笑又神秘的記憶。

  隨著老人凋零,眷村也漸漸失去了活力,進入凋敝期,四處可見破瓦、殘窗。
有些眷村爸爸撐著一把老骨頭,自己登上梯子修門補窗,但不久之後爸爸們也都過世,留下獨守家園的老媼或年幼的孫兒,再也沒人有能力維護這傾頹的家園,只能眼睜睜看著屋子漏水、漸漸破敗。
有些老媽媽投奔兒女另外購置的新屋,或跟著子女移民國外。
有些還是眷戀著眷村的一景一物,湊合湊合繼續住,而且住得怡然自得。
因為左鄰右舍年紀相倣,這麼多年下來早就親如姊妹,可以串串門子,聚在巷口聊天、打發時間,中餐晚餐時間到了,就走到不遠的小菜市場買買菜、自己隨便煮煮。

  外省人在台灣沒什麼親戚,對這些老媽媽來說,近鄰就是血親。
不過,大多數的眷村媽媽也經歷了寂寞的空巢期,小孩離開之後,連孫子都離開了,家裏空、悶得慌,整天沒事可做。
後來眷村決定改建,住戶們都抽籤分配新“國宅”,住在老房子裏的人愈來愈少了。

眷村才是 DIY 始祖

  DIY 聽起來像是從外國傳來的文化,現在的人覺得 DIY 是一種生活潮流,代表自己有錢有閒,所以拿起電鑽幫自家陽臺做個木頭步道,擺上幾盆花草,來象徵生活品味。
其實,以前的年代雖然沒有 DIY 這個洋詞兒,但人人都 do it yourself, 因為沒錢請旁人代勞。

  眷村媽媽會做各種食品,饅頭麵條、臘肉香腸、各省醬菜,全都自家廚房生產。
每逢過年,家家戶戶的曬衣竹竿上曬的都不是衣服,改曬臘肉、香腸,一聞到那味兒,就知道該過年了!
有朋友說怕那股香腸、火腿味兒,此人肯定沒聞過鹹魚味。
只有“鹹魚臭”,才是令人終身難忘的嗅覺經驗,偏偏我一聞十多年,因為老家斜對門的房伯伯家專門做鹹魚,街坊鄰居沒有不怕這股味兒的,卻也不得不長期忍受。

  房伯伯很早自軍中退伍,改行賣鹹魚。
他在自家頂樓曬鹹魚,那鹹魚的氣味就像大量臭襪子堆在一起。
自家聞臭也就算了,畢竟條條鹹魚都可以換回新台幣,但對鄰居來說可真是折磨!
首當其衝的就是住在房家隔壁、我家對門的陳奶奶家。
陳爺爺很愛唸書,是個有學問的老學究,但那鹹魚臭味讓他完全念不下書。
那年頭大家都窮,沒什麼《公寓大廈管理條例》,更別提什麼環保法規,也只能互相體諒。

  可是,有一天陳奶奶吃飯的時候,唉呀!白白的蛆居然直直從天而降、落在餐桌上,抬頭一看,原來房家鹹魚上的蛆爬呀爬,掉進她家,讓她當場大罵,罵完後,還是得忍耐。
直到房家老大長大成人娶媳婦,家裏還是做著這門氣味熏人的生意,但娶媳婦總不能太臭,他們拿明星花露水滿屋滿巷地灑,那股鹹魚氣味搭配上明星花露水的味道,我就別說了,您自個兒想像吧!

  其他人不做鹹魚,但也都想方設法賺點錢貼補家用,例如響應“家庭即工廠”的口號,由媽媽們帶著一家大小做手工。
我就跟著做過聖誕燈、火柴盒,也鉤過皮鞋面、縫過皮手套。
有的媽媽靠好手藝賺錢,我家曾經開過餡餅粥店。
爸爸的長官、王大大家則開了包子店。
現在王大大的包子店已經由第二代接手,女大大還會幫幫忙,每天一早,老客人都自動帶著茶杯到店裏吃包子,吃飽了聊聊天,透過包子回憶點眷村味兒。

  眷村的爸爸們則都是各式各樣的專家--連續劇專家、軍事專家、喝酒專家、修理電器專家、釘東西專家。
他們知道所有其他人不知道的秘密, 包括情報頭子戴笠究竟死了沒;
擁有所有人無法匹敵的酒量;
最懂得某導演的戲劇手法;
還深知兩岸領導人的思維;
擁有專業的電工知識,能夠維修所有找得到的電器。
而且這樣優秀的爸爸可不是只在你家、我家,問一百個爸爸、會有一百零一個爸爸覺得各種絕活只有他知道、他最懂,旁人全沒他懂。

為家庭犧牲的眷村大姊

  眷村大姊們大多從小必須為了家庭犧牲,小時候不能玩,要照顧弟弟妹妹、做菜帶孩子。
長大後書讀得好也沒用,除非考上公費大學,不然家裏還要養一大堆弟弟妹妹,沒錢供學費,只能讀免費的政工幹校或師專。
逢年過節,村裏很多姊姊們穿著軍裝返鄉過節,我還記得連晾在竹竿上的女生內衣都寫著“國軍”二字,看起來有種奇怪的感覺。

  如果大姊們不想讀書,便直接就業。
但也沒有太好的工作,多半在軍隊裏當僱員或到加工廠當女工,賺錢貼補家用,剛好資助弟弟妹妹的學費。
犧牲了事業的她們,也找不到太好的結婚對象,多半受限於環境,就近嫁給軍人或計程車司機。
還有一批大姊選擇了更犧牲的路--離鄉背井到台中當吧女。
當時美軍在台中清泉岡還有基地,有兵就有酒吧。
眷村大姊們下海,也未必成為飄零世間一落花, 有人在酒吧認識老外,談起戀愛,還真嫁到美國去。
我就知道有個眷村大姊嫁去美國,後來成為空運公司老闆娘,目前住在拉斯維加斯,每天曬得黑黑的,當起“慾望師奶”。

  這些眷村的哥哥姊姊們,早就在世界各地建立自己的家園,不管他們口中如何批評台灣的現況,心中始終思念著老眷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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