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誠英胡適一往情深,終身掛念。
1925年畢業前夕,她寫信向胡適告別:
「我愛你,刻骨的愛你!
 我回家去之後,仍像以前一樣的愛你,請放心。”」

20年以後,她仍以一首《虞美人》表露心跡:
「朱顏青鬢都消改,唯剩痴情在。
 廿年孤苦月華知,一似棲霞樓外數星時。」


  1947年初冬的一天,北風呼嘯。
在復旦嘉陵村(今復旦第四宿舍)門口,一位衣衫襤褸、饑寒交迫的年輕產婦倚靠在國權路旁,她的懷裡抱著一個剛生下的嬰兒,神情痛苦、奄奄一息。
這時,從嘉陵村走出一位眉清目秀的中年女教師,她將茶水和家裡僅有的兩個熟雞蛋送給產婦。
產婦喝了熱茶,漸漸緩過神來……
事後,女教師自憐自嘆:
「那位產婦倒下了,我尚能力所能及地給點幫助。
 如果有一天我倒下了,誰又能為我遞一碗茶水,送兩個雞蛋?」


〈▲復
旦嘉陵村宿舍房子 現已拆除〉

  這位女教師,就是中國農學界首位女教授、著名植物遺傳學家曹誠英先生。
曹誠英(1902-1973),字珮聲,乳名麗娟安徽績溪旺川人。
1942年10月至1952年9月,她在復旦大學農學院任教,是當年復旦為數不多的女教授之一
(另一位徽派女教授是中文系的方令孺先生)。
曹誠英在植物遺傳學(尤其是馬鈴薯品種改良技術)的研究成果,早已為農學界公認;
近年來,她與胡適的戀情也浮出水面———她的傳奇人生,淒婉曲折,動人心弦。

  1946年夏,曹誠英隨復旦從重慶返滬,在嘉陵村一共住了6年———
對於她的這段經歷,讓人一直充滿好奇。
由於她的個人資料早已被付之一炬,我們不得不借助於零散記錄,來拼接她的嘉陵村“歲月拼圖”……

※為了胡適未竟之志

  曹誠英早年喜好文學,1920年入讀杭州女子師範學校後,曾參加汪靜之、馮雪峰、潘漠華等人組織的文學團體“晨光社”(“湖畔詩社”的前身)。
她寫得一手好詩詞,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
曹誠英後來矢志農學,與胡適有關———
說到底,與愛情有關。


〈▲
少女時的曹誠英〉

  曹誠英胡適是同鄉(胡適績溪上莊人),也是胡適三嫂的妹妹。
1917年胡適遵母命與村姑江冬秀結婚時,時年15歲的曹誠英是伴娘。
1923年6月,胡適到杭州養病,正在杭州讀書的曹誠英前來照應,兩人產生戀情。
在杭州煙霞洞,他們度過了三個月的“神仙生活”。

  胡適在12月,寫下了《秘魔崖月夜》:
「依舊是月圓時,依舊是空山,靜夜;
 我獨自月下歸來,這淒涼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陣松濤,驚破了空山的寂靜。
 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1924年,寫作《多謝》:
「多謝你能來,慰我山中寂寞。
 伴我看山看月,過神仙生活。
 匆匆離別又經年,夢裡總相憶。
 人道應該忘了,我如何忘得了?」

同年,寫作《也是微雲》:
「也是微雲,也是微雲過後月光明;
 只不見去年的遊伴,只沒有當日的心情。
 不願勾起相思,不敢出門看月;
 偏偏月進窗來,害我相思一夜。」

  胡適回到北京後,便提出與江冬秀離婚。
江冬秀操起菜刀,聲稱先殺了兩個兒子再離婚。
胡適怕事情鬧大,只得息事寧人。
胡適在《如夢令》中寫道:
「月明星稀水淺,到處滿藏笑臉。
 露透枝上花,風吹殘葉一片。
 綿延,綿延,割不斷的情緣。」

為此,徐志摩以“非關木石無恩意,為恐東廂潑醋瓶”一詩,道出了胡適的隱痛。


〈▲
1921年 曾蓄鬚的胡適〉

  然而,曹誠英卻對胡適一往情深,終身掛念。
1925年畢業前夕,她寫信向胡適告別:
「我愛你,刻骨的愛你!
 我回家去之後,仍像以前一樣的愛你,請放心。」

1926年,在情感上灰頭土臉的胡適以詩詞《好事近》回覆她:
「多謝寄詩來,提起當年舊夢。
 提起娟娟山月,使我心痛。
 慇勤說與寄詩人,及早相忘好。
 莫教迷離殘夢,誤了君年少。」

曹誠英哪裡忘得了“當年舊夢”?
20年以後,她仍以一首《虞美人》表露心跡:
「朱顏青鬢都消改,唯剩痴情在。
 廿年孤苦月華知,一似棲霞樓外數星時。」


〈▲青年時的曹誠英〉

  胡適早年赴美留學,立志“以農報國”,入讀的是康奈爾大學農學院。
為了完成胡適未竟之志,曹誠英於1925年進入東南大學(後易名中央大學)農科讀書,畢業後留校任教。
1934年,曹誠英自費赴美讀研,選的學校正是胡適的母校———康奈爾大學農學院。
為此,胡適特別寫信給他的昔日女友韋蓮司,囑她照顧曹誠英
1937年夏,曹誠英學成歸國。

  其時,正值抗戰全面爆發,胡適不久就被派往美國。
胡適赴美後,兩年內音書斷絕,曹誠英為情所困,一度想上峨眉山出家,後被哥哥和好友勸回。
1939年舊曆七夕,寫下一首《鵲橋仙》詞寄給在美國任駐美大使的胡適
「孤啼孤啼,倩君西去,為我殷勤傳意。
 道她末路病呻吟,沒半點生存活計。
 忘名忘利,棄家棄職,來到峨眉佛地。
 慈悲菩薩有心留,卻又被恩情牽繫。」

抗戰那些年,胡、曹兩人天各一方。
由於顛沛流離、情感受挫,曹誠英貧病交加、身心俱疲。

  1943年,曹誠英到復旦大學農學院任教,成為專職教授。
這年,托人帶給胡適三首詞,其中一首是《虞美人》(6月19日):
「魚沉雁斷經時久,未悉平安否?
 萬千心事寄無門,此去若能相遇說他聽。
 朱顏青鬢都消改,惟剩痴情在。
 廿年孤苦月華知,一似棲霞樓外數星時。」

定居復旦嘉陵村後,她的生活才稍稍安定下來。

※“手錶”和“月亮”

  復旦嘉陵村,原為日本兵營和職員宿舍,是為紀念復旦西遷重慶嘉陵江畔辦學而命名的教師宿舍。
在所有復旦“村莊”(指復旦師生宿舍,統稱“三村四莊”)中,嘉陵村的房屋結構最複雜,有平房、二層樓房和三層環形樓房等多種,共分A、B、C、D四個區。
當年入住嘉陵村的,有不少是不帶家眷的名教授。
曹誠英單身一人,入住D區2號(也有說她住過A區和C區)。

  曹誠英在嘉陵村的生活,清苦而孤獨。
她入住不久,就請來一位績溪小同鄉程彩芬當保姆。
程彩芬回憶,曹誠英當年看上去 40 來歲,個頭不高,頭髮齊耳朝後梳,面孔清秀,皮膚白皙,人有點消瘦。
她喜歡穿藍色旗袍,和藹可親,舉止優雅,很有風度。
「臥室裡擺著一張單人床。
 潔白的床單和被縟,清潔乾淨,書房裡擺有長方形的辦公桌,還有一個‘榻榻米’。
 所有物件擺放整齊,井井有條,生活設施基本齊全。」

查輔成《才女曹誠英》)

程彩芬的敘述中,有兩個細節值得注意。
一個細節是:
曹誠英「戴一隻手錶,這在當時屬於貴重物品」
這隻手錶是誰買的呢?
胡適在美期間,曹誠英的大學同學、留美的朱汝華曾擔任過曹、胡兩人間的信使。
朱汝華曾給在紐約的胡適寫信:
「珮聲(即曹誠英)來信,需一手錶,是否可買,請在紐約代購約百元左右手錶一隻,帶給珮聲。」
在得知胡適已代她購買後,又寫信給胡適
「錶已買,甚善。
 望能告以價值,俾為華致珮聲小禮物。」

看來,曹誠英的手錶,當是胡適所送。


〈▲今日復旦第四宿舍(國權路461弄)大門〉

另一個細節是:
曹誠英的「臥室牆上掛著一幅字,是胡適親手寫的條幅,大意是一個人獨坐樓中,望著明月沉思。」
這個條幅究竟寫的是什麼?
1923年杭州煙霞洞期間,胡適曹誠英曾多次相伴到南高峰“望月”,胡適回京後給曹誠英寫詩,“月亮”是他的關鍵詞。
例如,《暫時的安慰》:
「月光浸沒著孤寂的我,轉溫潤了我孤寂的心。」
又如,《多謝》:
「多謝你能來,慰我山中寂寞,伴我看山看月,過神仙生活。」
最能代表胡適心境的,是他1923年12月22日在北京西山寫的《秘魔崖月夜》:
「依舊是月圓時,依舊是空山、靜夜;
 我獨自踏月沉思———這淒涼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陣鬆濤,驚破了空山的寂靜。
 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據說,胡適晚年在台灣,客廳裡就掛著他親筆書寫的條幅:
「山風吹亂了窗紙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頭的人影。」
他還常常以這一詩句書贈好友。
那麼,曹誠英臥室牆上“胡適親手寫的條幅”,會不會也是這個詩句呢?

※嘉陵村內外的朋友圈

  在嘉陵村裡,曹誠英最知己的朋友,是青梅竹馬的同鄉、“湖畔詩人”汪靜之
汪靜之早年以愛情詩集《蕙的風》一舉成名,其時在復旦中文系擔任教授,最初住在嘉陵村 B 區,後來搬到 C 區 9 號。
汪靜之曹誠英為“績溪才女”,兩家往來親密,無話不談。
汪靜之夫婦喜歡花卉,在家門口精心打造了“一座童話般美麗的花園”,這讓曹誠英非常喜歡,常常樂而忘返。


〈▲“晨光社”部分成員 右起:汪靜之、曹誠英、胡冠英、朱自清、葉聖陶、程仰之

  據汪靜之的女兒汪伊虹回憶,她父母循五四習慣讓孩子們叫曹誠英為“曹伯伯”,以示男女平等。
「曹伯伯可以隨便數落爸爸、笑爸爸老土……而爸爸一點都不生氣。」
「有一次天黑盡了,父母都沒有回來,我感到整個世界都坍塌了,便哭著跑到家住 A 區的曹伯伯家裡而說不出話來,她是我唯一知道住址的爸爸的朋友。」

在兒時的汪伊虹眼中,「曹伯伯是留美的,她喜歡美國的生活方式與情調,生活也很講究,很有優越感」,曹誠英還請她喝過下午茶。
「後來我才知道她心裡其實是很苦。」汪伊虹《遲了的對話》)

  曹誠英心裡“很苦”,還有一個旁證。
一位鄰家小孩回憶
「她每晚要按摩足部,她的腳可以十分明顯地看得出是纏過小腳後放開的,腳的骨骼已經變形……
 她告訴我:『我們鄉下不纏小腳的女人是嫁不出去的。』
 接著又補上一句:『不過,你看我纏了小腳還是嫁不出去。』
 這句自我調侃的話,現在回想起來,充滿傷感和悲涼。」

俞汝庸《我所知道的曹誠英》)

因為體弱多病,曹誠英在嘉陵村往往深居簡出。
她的朋友圈,以績溪同鄉為主。
曹誠英熱情好客,廚藝也不錯,常在家中做績溪點心和徽州菜招待同鄉。
除了汪靜之外,胡適的朋友、亞東圖書館老闆汪孟鄒以及程仰之、石原皋等同鄉好友,都來過嘉陵村。
石原皋記得,有一次,曹誠英盛情邀請他和汪孟鄒到家吃徽州蒸餃子
「……她的身體還是虛弱,但精神很好,吃了午飯,讓她休息,我和老孟翁(指汪孟鄒———引者注)就向她告辭了。」(石原皋《閒話胡適》)

  同樣是績溪同鄉,胡適卻沒有來過嘉陵村。
1946年7月,胡適回國,出任北大校長。
回國頭幾年,胡適忙於校務,與曹誠英是否見過面,尚無史料證明。
1949年1月15日,胡適到達上海;
4月6日,他乘船離滬赴美,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在滬兩個多月時間裡,曹誠英胡適見過幾次面,但都不在嘉陵村。

  有一次會面,是在亞東圖書館同仁的宴席上,胡適請人打電話給曹誠英,讓她一同出席。
石原皋記述,那一次,曹誠英胡適不要跟蔣介石走,“笑而不答”。
因為第二天復旦有課,曹誠英提前退了席;
還有一次會面,來自汪靜之的回憶:
「珮聲邀我同到上海市內去為適之師送行。
 我說:『你一個人送行才對,這一次生離,等於死別,你和他有許多情話要互相傾訴,我去對你們兩人談話不便……
 我就不去送行了。』
 珮聲去送行,第二天回校,告訴我說:
 『再三勸他不要走,挽留不住;我哀哭淚流,勸不回頭!』
 說著又哭了。」(
汪靜之《我和胡適之先生的師生情誼》)

  1949年1月到4月間,曹、胡究竟在上海會過幾次面、在哪裡會面,查當時《胡適日記》,難覓蹤跡。
留下一鱗半爪的,只有兩條:
2月16日,「6:30大新樓,亞東同仁邀吃飯。」
2月25日,「下午米桑(有人考證認為“米桑”即指曹誠英———引者注)來,十一年半沒相見了。」
胡適向來愛惜“自己的羽毛”,在日記裡刻意淡化了與曹誠英的會面,這與大膽執著、敢愛敢恨的後者比起來,形成鮮明對照。

※“華爾華拉”式的堅守

  胡適訣別後,曹誠英如斷雁孤鴻,健康每況愈下。
她常常抱病上課,堅持熬過每個50分鐘,即使已無力氣把一句話完整講出來,她仍然堅持分兩段說明。
「下課鈴一響,她趕緊在幾條板凳搭起的‘床’上休息。
 氣還沒有喘過來,上課鈴又響了,她只好勉強爬起來,再捱過一個50分鐘。」

劉艷《中國農學界第一位女教授———曹誠英》)
一位學生注意到,解放以後的復旦,曹誠英是唯一坐著講課的教授,有時病得實在不能到校,她會把學生叫到家裡,堅持上課。

  曹誠英後來終身未嫁,但她卻是學生們心中的慈母。
1951年,蘇聯電影《鄉村女教師》風靡全國,影片女主角華爾華拉在戰爭中失去了丈夫,後來把全部的愛奉獻給了鄉村教育,十步芳草,桃李滿天下。
一位復旦青年幹部回憶,第一次見到戴著眼鏡、滿臉慈祥的曹誠英,「就差點叫出聲來:『這不是華爾華拉嗎!』」
王華良《首位農學女教授曹誠英的後半生》)

  當年的復旦康復樓,住著不少患肺結核病的學生,曹誠英拖著病體,常去探望。
一位後來去瀋陽農學院的學生至今不能忘記,在他生病時,收到過曹誠英送來的克寧全脂奶粉和橙子,裡面附有一張紙條:
「你在病中定會想念母親。
 你有什麼要母親做的事,就讓我來給你做吧……」

吳萬和《我的老師曹誠英》)
在復旦百年校慶之際,不少農學院老校友提到曹誠英先生,都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

  曹誠英的研究方向是植物遺傳育種,後來主攻馬鈴薯品種改良。
當年的復旦農學院,還不具備科研條件,她就把嘉陵村寓所前的院子改造成試驗田,精心種植馬鈴薯。
因為身體衰弱,「經不起長期在地裡蹲著,每次做實驗都帶著一個小凳子。」
多年以後,她培育的馬鈴薯新品種,高產抗病,在東北地區普遍推廣,有人稱她為“馬鈴薯之母”———
可以說,她的馬鈴薯遺傳培植工程,是從嘉陵村起步的。

  1952年9月,因高校院系調整,復旦農學院遷往瀋陽農學院。
曹誠英體弱多病,本來可以不去北方,但因不忍心放棄心愛的農學,她毅然前往。
從此,她離開了上海,離開了復旦。


〈▲晚年時的曹誠英

※終生企盼

1956年,曹誠英被選為瀋陽市政協委員。
1958年退休後,有較高的退休金,卻很節儉。
1969年回到故鄉績溪,將一生的積蓄用於家鄉的修橋補路與救災助學等事業上。
「文革」開始後,生活清苦孑寂,身體亦日漸衰弱。
曾到杭州找到汪靜之,將自己的日記、書信等資料集成一包交給其保管,並囑託在她死後焚毀。

1973年7月18日,曹誠英因肺癌病逝於上海。
臨終前留下遺言,將她的遺體安葬在安徽績溪上莊鎮旺川村楊林橋邊的小路旁,那是胡適回鄉的必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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