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錄自「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一書中的故事。

前日本侵華士兵的懺悔”大島中典,87 歲,日本裔,退休牙醫

您好,尊敬的遺言收集者閣下:
  我此刻已是一個 87 歲的老人,孤身一人住在紐約布朗士區的一幢房子裡,身邊沒有一個親人。
我已到了胃癌晚期,在世的日子屈指可數了。
我一直盼著解脫的日子能夠早一點到來,因為我是個罪孽深重的人,能活到 87 歲決不是福祉,而是神對我的懲罰——他不能讓我早日解脫,而是要讓我的良心每日都在文火的煎熬中度過。
我對自己的生命早已不在意了,包括飲食、營養和睡眠,但是去死的渴望卻難以如願,一年又一年我竟活到了 87 歲。
多少人刻意求高壽不成,我是想求死卻不能如願。
我 46 歲時販依了佛教,而佛教戒律讓我不能自殺。

  神對我的懲罰包括讓我的妻子在 23 年前離奇失蹤。
那天早晨她只是照例去附近的雜貨店買東西,卻再也沒有回來,至今生死不明。
6 年前,神又讓我唯一的女兒杞子和他的丈夫雄本禾田,以及他們的兩個孩子,也是我唯一的外孫和外孫女在泰國度假時,同時在海濱浴場溺水而亡,可當時並沒有任何風浪,救生員趕到的也並非不及時,可是他們一家四口卻無一生還。
我得知消息後欲哭無淚,知道定是自己早年在中國殺人的罪孽在我的家人身上得到了遲來的報應,可憐無辜的他們並不知道這一切都是由於我。
他們活著的時候,我無論如何也不敢對他們講出那段經歷來,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
從表面上看,我早年還有一個體面和睦的家庭,我是個受人尊重的牙醫,對所有人都彬彬有禮,恭敬謙卑。
我太太在的時候是個賢惠知禮的女人,女兒女婿都是研究所畢業,有兩個可愛的孩子。
可是這一切光鮮的存在都只是暫時的和表面的,都只是虛妄的影子,而該來的總會來,沒人能夠逃脫,所有這些看似美好的,讓人羨慕的生活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了。
雖然這些災難讓我痛不欲生,五內俱焚,但在內心深處我清楚地知道這是我早年的罪孽在發酵,所以神會在我最幸福的時候讓一切化為烏有。
我深知,如果我當初戰死在中國也許會更好;後來得到了一切再驟然失去的痛苦,不是更讓人無法承受?是神認定我不能有一個家,即使有罪的只是我一個,其他人都是無辜的,但神卻用讓我親眼看著家人突然消失的殘酷方式去體驗我當初奪取中國人的生命和毀滅他們家庭的永恆之痛。

  啊,不堪回首的往事,我多麼希望它們從來沒有發生過。
1937 年,我作為增補入伍的新兵,加入侵華戰爭,離開家鄉時我幾乎沒有任何不捨之情,因為我們之前受到天皇裕仁的感召,相信天皇是上帝的兒子,天皇一定要統治全世界,而要統治全世界,就先要占領中國。
所以,天皇號召的武士道精神已經融進了我們沸騰的年輕血液。
我所在部隊是日軍第九師團富士井部隊,在多日的狂轟濫炸後,我們首先攻陷了中國南方的古城蘇州。
我們踏著一地的血污和屍體占領了蘇州,一路能燒就燒,能毀就毀,能殺就殺。
作為一個新兵,我竟然打死了四個中國人,用刺刀挑死一個還沒咽氣的布店老板,和一個推板車賣西瓜的男人。
我們得到的命令就是:殺、殺、殺,見到一個中國人就殺一個。
而在參軍之前,我從小到大沒有殺過任何人,連雞也不敢殺,甚至沒有虐待過蟲子。
我的兩個姐姐總說我膽小得像個女孩,所以她們應該無論如何也不能想像我在中國殺人的景象。
到處都是在幾天的轟炸中被炮彈炸死的中國人,遍地的屍體碎塊和令人作嘔的血腥使每一個在現場的人都想發瘋,發狂。
多數人都知道吸食毒品會上癮,而只有上過戰場的人才會知道,殺人也會上癮,那才是最殘忍的癮,它能讓你產生一種屠戮的快感和控制別人生命的生殺大權的自豪感,也是最刺激的人間游戲。
當殺戮不但被允許且成為必須做的事時,你就可以由於殺人而感到自己存在的偉大和自豪,我們都成了殺人狂。
我們抓來了 200 多名沒有跑掉的婦女,有的很年輕,也有不太年輕和幾個老年的,她們都被關在一個廟裡。
我們不許她們穿衣褲,任憑我們的人隨意奸淫,最後這些婦女都被機槍掃射殺害,倒在虎丘山旁,我和幾個人奉命去檢查有沒有漏網沒被打死的,並要求一個不能活,當我用刺刀刺向每一個還在蠕動的白色肉體時,我感到就像在廚房裡切菜,已經不感到那些倒在地上流著血的女人們是人了,而是一種東西,任何東西,比如需要被切碎的白蘿蔔。
原來人的內心都潛藏著最野蠻的魔鬼,戰爭必定會把它召喚出來。
我在侵華戰爭期間,親手殺死了 28 個中國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奸污了 17 個中國女人。

  戰爭結束後,我回到了日本,卻再也找不回從前的安寧。
我晚上總是噩夢纏身,睡覺時經常大聲喊叫,結果我被家人送進東京的一所精神病院治療了一年,又去北海道修養了一年才基本恢復了正常。
我用贖罪的方式小心地對待每一個人,但是我做過的事還是會在夜深人靜或我一個人獨處時突然冒出來。
那些被我殺害的中國人在臨死前瞪著我,眼睛裡充滿了令人戰栗的仇恨——我知道,如果當時我手裡的刀是在他們手裡,我會變成什麼。
從那時起,我皈依了佛教;我必須依靠一種精神上的寄托繼續帶著那種記憶活下去。
後來我去東京醫學院學了好幾年牙醫,畢業後娶了老婆,開了一個小診所。
我發誓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自從我有了女兒杞子之後,我以為我不會再想起自己那段充滿罪孽的歷史了。
可是每當杞子問我有關中國、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的事情時,我立刻就會滿臉充血,心跳加劇。
她不懂我為什麼會變成那樣奇怪的樣子。
後來,我決定全家移民去美國,好讓杞子在另一個文化裡生長,遠離我認為充滿了虛偽和血腥的日本文化。

  到美國後,我經過努力在紐約的布朗士區開了一家私人牙醫診所,生活過得還可以。
杞子每天上學,我太太就在家裡幫襯。
我從來都不敢把我生命中的這段歷史告訴我太太,女兒和後來的女婿,當然更不敢告訴我的孫子孫女了。
在他們眼裡,我是個安分守己、認真而勤奮工作的人,努力養家的人,是個慈愛的外公。
我不能想像如果我告訴他們我的過去會發生什麼,我想如果那樣,我還不如去死。
盡管如此,讓我萬萬想不到的是,我的過去還是沒有逃脫命運的懲罰。
那些被我奪去生命的中國人的魂魄從來就沒有放過我,它們追隨著我飄洋過海也來到了美國,並潛伏在我看似幸福家庭裡的每一個人身後。

  現在,我在世上沒有一個親人了,他們都像浮雲一樣忽然消失殆盡了。
有時我懷疑他們是否真的存在過,仿佛一切美好的回憶都只是一個夢。
這是報應,是我罪有應得;是我當年在中國做下大孽的報應。
我去問過一個法師,他說我今世罪惡深重,不能洗盡,我只能在彌留之際,把這些罪惡說出來,並誠心祈求寬恕。
我對不起被我殺害的中國女人和男人們,以及他們的家人,我罪該萬死。
幾十年前在中國境內,我幹了一個日本軍國主義士兵能幹的一切,我不能迴避,也不能粉飾,因為那是戰爭,尤其是一場侵略戰爭,我不可能不參與製造罪惡,我們去那裡就是去製造罪惡的。
我自知罪惡深重,所以希望我死後,能有人把我的骨灰拿到中國去,灑在天安門廣場,讓成千上萬的人用腳踩我,就算是我的贖罪方式吧。

  感謝你能耐心地聽完我的遺言,求佛祖保佑你,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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