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叔隨筆

　　寶玉凌晨夢到晴雯來告別，心存繫念，但一早父親賈政又要他陪同去見客，無法抽身，在回府後就立刻打探晴雯的消息：

小丫頭道：
「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與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
　如今她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
　（晴雯）…拉我的手問：『寶玉那去了？』我告訴她實情。
　她嘆了一口氣說：『不能見了。』
　我就說：
　『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豈不兩完心願？』
　她就笑道：
　『你們還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
　　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寶玉須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見面…』
　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來到房裡留神看時辰表時，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
　這時候倒都對合。」

這小丫頭還胡謅，說晴雯當了芙蓉花神，寶玉信以為真。
寶玉趕去告別晴雯遺體，但已被抬出去燒了而不得。
當晚寶玉看到池中的芙蓉花，而晴雯成了芙蓉花神，何不就在芙蓉花前祭禱：

忽又想起死後並未到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比俗人去靈前祭弔又更覺別緻。
想畢，便欲行禮。
忽又止住道：
「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須得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

隨即寶玉以自己的方式，不拘格式的寫了一篇祭文，真誠表達對晴雯的讚美及思念，思緒一發不能停，成就了一篇紅樓夢全書中最長的詩文辭賦；這篇也被認為是作者曹雪芹的文學才華發揮至極致的頂尖作品。

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縠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後歌。
又備了四樣晴雯所喜之物，於是夜月下，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花前。
先行禮畢，將那誄（音磊）文（古祭禱文）即掛於芙蓉枝上，乃泣涕唸曰：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

於太平千秋萬年，在芙蓉花及桂花飄香的秋季月份，處在自己心中無可奈何的傷感之日，大觀園怡紅院中混濁的寶玉，謹以百花芳香的花蕊、妳最喜歡如美人魚織出般冰清絲滑的絲帛、取來沁芳亭的泉水，再敬上楓露茗茶，雖然以上四件東西價值微薄，姑且借此表示自己一番誠摯懇切的心意，將它放在白帝（秋天屬金，味辛色白，秋神稱白帝）宮中管轄秋花之神芙蓉女兒的面前，祭文說：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
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
而玉（寶玉）得於衾枕（被子枕頭）櫛沐（梳頭沐浴）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狎褻（親暱不分主僕），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

我默默思念：
姑娘自從降臨這污濁的人世，至今已有十六年了。
妳先輩的籍貫和姓氏，都早已湮沒，無從查考。
而我能夠與妳在平日起居梳洗、飲食玩樂之中貼身親密無間地相處，僅僅只有五年八個月多一點的時間而已。

　　憶女兒曩生（生前）之昔：
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
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
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
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
（此四句仿杜牧《李長吉歌詩敘》：
　「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
　　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
　　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
　　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
姊娣（姐妹）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惠德。

回想姑娘從前活著的時候：
妳的本質，黃金美玉不足以比喻妳的高貴；
妳的性格，晶冰白雪不足以比喻妳的純潔；
妳的神韻，明星朗日不足以比喻妳的光華；
妳的容貌，春花秋月不足以比喻妳的嬌美。
姊妹們都愛慕妳的嫻淑文雅，婆媽們都敬仰你的德惠。

基本上晴雯在紅樓夢中的角色是影射了林黛玉，兩人外貌表情極其相似，黛玉無法跟寶玉朝夕相處，晴文卻是寶玉貼身侍寢丫鬟；王夫人不喜歡晴雯，同樣對應，王夫人對外甥女的林黛玉也不是太喜歡。
由於寶玉的移情作用，對晴雯的描述，相對就是對黛玉的描述。

　　孰料鳩鴆（代表惡鳥，斑鳩愛叫，有如人愛亂講話；鴆羽毛有毒，致人於死）惡其高，鷹鷙（高飛的鳥，取自《離騷》的「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表達屈原與楚國貴族抗爭的不屈）反遭罦罬（音夫拙，捕鳥的網）；
薋葹（帶刺植物，喻惡人）妒其臭，茝蘭（香草）竟被芟鉏（割草）！

誰能料到惡鳥仇恨高翔的鷹隼，四方飛翔的雄鷹卻遭捕獲困牢；
賤草妒忌芬芳的花朵，馨香蘭花竟然被人割除。

花原自怯，豈奈狂飆；
柳本多愁，何禁驟雨！
偶遭蠱（五毒放在一起，最後存活的為蠱）蠆（古書蠍子）之讒，遂抱膏肓之疚。

花兒原來就害羞脆弱，如何能耐狂風吹襲？
柳枝本來就多愁低垂，如何禁得暴雨肆虐！
原本就體質孱弱，一旦遭受最惡毒的誹謗，隨即病入膏肓，無法治癒。

故櫻唇紅褪，韻吐呻吟；
杏臉香枯，色陳顑頷（音坎旱，枯黃起皺紋）。

所以，
原本的櫻桃紅唇，頓時失去了血色，口中不時發出病痛的呻吟；
原本圓杏似的臉龐，立即沒有了芳香，呈現出憔悴枯黃的病容。

諑謠謑詬，出自屏幃；
荊棘蓬榛，蔓延戶牖。

流言蜚語的造謠中傷，出自屏內幕後閨房之內；
園內荊棘毒草般的奴才下人，爬滿了門前窗口。

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
既忳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

這哪裡是自己招致他人的怪罪而喪生，實在是蒙受了不白之冤而致死。
妳是既隱藏心中無限的憂忿，又含著無窮的冤屈。

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
（西漢賈誼主張中央集權，削弱地方王侯，後遭貶長沙，三十四歲鬱郁而死，後人稱他賈長沙）
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
（大禹父親鯀，私拿天帝神土來堵塞洪水，天帝遣祝融將他燒死在羽山的荒野）

妳因品格高尚遭忌，閨女的憤恨就似受打擊被貶到長沙而逝的賈誼；
妳因氣節剛烈暗傷，姑娘的悲慘超過竊神土救洪災被殺在羽野的鯀。
引據屈原《離騷》「鯀婞（音幸，倔強）直以亡身兮」，肯定了鯀的耿介正直；「直烈」引用屈原的話。
誄文引賈誼及鯀與晴雯相比，再引據離騷，表達冤屈及心中的反抗。

自蓄辛酸，誰憐夭折？
仙雲既散，芳趾難尋。

妳滿懷辛酸，但有誰會可憐妳的夭亡？
妳像天上仙雲般的消散，我又要到何處才能找到妳的芳蹤。

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
（西海 聚窟洲上有返魂樹，香聞數百里，可煎汁製“卻死香”，有起死回生之效）
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
（東海 蓬萊仙島有不死之藥，秦朝徐福帶五百童男女出海尋找，一去未歸）

不知道要如何去聚窟洲，又從哪裡得來不死的神香？
沒有仙筏能渡海到蓬萊，也得不到起死回生的妙藥。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
指環玉冷，今倩誰溫？
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

妳黑色如青煙般縹緲的眉毛，還是我昨天親手幫妳描畫的；
妳手上戴著玉質冰清的指環，如今又有誰把它焐暖？
爐鼎內的藥渣還在，衣襟上的淚痕還沒有乾。

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
（《異苑》西域王捉鸞鳥一隻，飼養三年都沒叫，聽說要見到同類才鳴，就掛一面鏡子，鸞見影，悲鳴沖天，一奮而死。後多稱鏡為鸞鏡）
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
（《晉書·陶侃傳》記陶侃懸梭於壁，化龍飛去。）
委金鈿於草莽，拾翠盒於塵埃。
（取用唐明皇和楊貴妃馬嵬坡兵變的故事）

破鏡難圓，鸞鳳失鳴，我愁緒滿懷，不忍打開麝月（丫鬟名）的化妝鏡匣；
梳亦化去，雲龍飛升，折損檀雲（丫鬟名）的梳齒，我便哀傷不已。
妳那鑲嵌著金玉的珠花，被委棄在雜草叢中，翡翠髮飾散落塵土，任人撿拾。

樓空鳷鵲（漢武帝所建的樓觀名），徒懸七夕之針；
（《荊楚歲時記》：「七夕人家婦女結彩縷，穿七孔針，陳瓜果於庭中，以乞巧。」）
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

鳷鵲樓人去樓空，七夕的夜晚，妳已不再向針眼中穿線乞巧；
鴛鴦帶空餘斷縷，還有哪一個女人能夠用五色的絲線再把我身上的雀金裘重新縫補？
（書中第 52 回，寶玉不留神弄壞了十分珍貴的雀金裘，晴雯不顧自身病痛，連夜修補乙節）

　　況乃
金天屬節，白帝司時；
孤衾有夢，空室無人。

更何況正值
五行屬金的秋天，秋神白帝主宰秋天的時令。
雖然孤單的被褥裡還有妳在夢中，但空寂的房子裡已經不見妳的蹤影。

桐階月暗，
芳魂與倩影同銷；
蓉帳香殘，
嬌喘共細言皆絕。

梧桐樹的臺階前月色昏暗，
妳的魂魄和身影同時消逝；
芙蓉花的紗帳裡香氣消散，
妳嬌弱的喘息聲和耳邊細語也都滅絕。

連天衰草，豈獨蒹葭；
（蒹葭指蘆葦《詩·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匝地悲聲，無非蟋蟀。

連天衰草，又何止蘆葦蒼茫！
遍地悲聲，都是蟋蟀在哀嗚。

露階晚砌，穿簾不度寒砧；
（古代婦女每於秋夜搗衣，故稱寒砧）
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
（《晉書·向秀傳》：向秀與嵇康、呂安友好，後兩人被殺，向秀經過兩人舊居，聽見鄰人吹笛非常傷感，寫了篇《思舊賦》，後人稱「山陽聞笛」）

沾滿露水的石階少了妳的踩踏佈滿青苔，妳夜晚幫我搗衣的砧聲，也不再會穿過簾子進來；
雨後的薜荔（一種香草）攀爬在秋夜的斷垣殘壁上，也再聽不到隔壁院子裡妳吹奏哀怨的笛聲。 

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
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

妳的名字猶在耳際，屋檐前的鸚鵡仍不時叫喚；
在妳生命行將結束，欄桿外的海棠已預先枯萎。

捉迷屏後，蓮瓣無聲；
鬪草庭前，蘭芳枉待。

過去，妳我躲在屏風後捉迷藏，現在，已聽不到妳的蓮瓣腳步聲了；
從前，我們在庭院前玩著鬪草，如今，庭院香花已等不到妳去採摘。

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
褶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

妳不在了，已經將刺繡的線丟棄，還有誰會來裁剪紙樣、挑選彩絲？
潔白的絹絲已經斷裂，無人去燃香料薰衣也無人去燒熨斗燙衣服了！

　　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陟芳園；
今犯慈威，復拄杖而近拋孤柩。
及聞蕙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
石槨成災，地逮同灰之誚。

昨天，我奉嚴父之命，偕父親乘車出遠門，來不及與妳訣別；
今天，我不管慈母會動怒，拄著拐杖前來吊唁，誰知妳的靈柩已被人抬走。
及至聽到妳的棺木已經焚毀，讓我頓時覺得慚愧，有違當年與妳死同墓穴的誓盟；
妳長眠之所遭受到如此災禍，我更深深慚愧曾對妳說過要同化煙化灰的承諾舊話。
（寶玉曾說過將來要和大觀園裡的女孩子們一同化煙化灰）

　　爾乃
西風古寺，淹滯青燐；
落日荒丘，零星白骨。
楸榆颯颯，蓬艾蕭蕭。
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

於是乎
看那西風古寺旁，青燐鬼火來回飄盪；
落日下的荒墳上，零星白骨散亂難收！
聽那楸樹榆木被風吹的颯颯作響，蓬草艾葉似乎也在蕭蕭低吟！
哀猿隔著霧騰騰的墓窟不廷啼叫，冤鬼繞著煙蒙蒙田埂在啼哭。

自為紅綃帳裡，公子情深；
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

原來只以為紅綃帳裡的公子，感情特別深厚；
現在始信在黃土堆中的姑娘，命運實在悲慘！

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
（寶玉以汝南王自比，以汝南王愛妾劉碧玉比晴雯。
　梁元帝《採蓮賦》：「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成語「小家碧玉」出處）
梓澤餘衷，默默訴憑冷月。
（出自《五美吟·綠珠》注；意謂如石崇有別館在河陽的梓澤，不時悼念姑娘綠珠。
　《題紅樓夢》詩：「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青娥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

我就如汝南王失去了碧玉，斑斑血淚灑向西風；
又好比石季倫留不住綠珠，默默衷情獨訴冷月。

嗚呼！
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
（蜮，傳說水邊有毒害，能口唅沙以射人身影，人影被射會害病毒。
　《詩·小雅·何人斯》「為鬼為蜮」以陰謀詭計暗害人的人）
箝詖奴之口，討豈從寬？
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

悲哉！
這本是件鬼蜮陰謀所刻意製造的災禍，哪裡是老天妒忌我們的情誼！
鉗住長舌奴才的爛嘴，我的誅伐豈肯從寬！
剖開兇狠婦人的黑心，我的憤恨也難消除！
（指王善保老婆和周瑞老婆一夥人的迎上欺下、狗仗人勢的奴才管家們）

在卿之塵緣雖淺，而玉之鄙意尤深。
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

妳在世上的緣分雖淺，而我對妳的情意卻深。
因為我懷著一片癡情，難免就再再問個不停。

　　始知
上帝垂旌，花宮待詔，
生儕蘭蕙，死轄芙蓉。

現在終於知道是上蒼傳下了旨意，封妳去花宮等待詔書。
妳活著時候既與蘭蕙為伴，死了以後就請妳當芙蓉主人。

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
據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
何也：
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
（《處州府志》唐代術士葉法善把書法家李邕的靈魂攝去，幫他祖父葉有道書寫碑文，世稱“追魂碑”；李商隱《李長吉小傳》：李賀死時，他家人見緋衣人來召，說是上帝建了白玉樓，叫他去寫記文）
事雖殊其理則一也。

我聽小丫頭道來，好像是荒誕無稽；
但以我自己想來，實在似頗有依據。
為什麼呢？
從前唐代的葉法善就曾把李邕的魂魄從夢中攝走，叫他寫碑文；
詩人李賀也被上帝派人召去，請他給白玉樓作記。
事情雖然不同，但妳被招去做花神的道理則是一樣的。

故相物以配才，茍非其人，惡乃濫乎其位？
始信上帝委托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

所以，什麼事物都要找到能夠與它相配的人，假如這個人不配管這件事，那豈不是用人太濫了嗎？
現在，我才相信上帝衡量一個人，把事情托付給他，可謂恰當妥善之極，將不至於辜負他的品性和才能。
所以上天要妳去當花神，正是善用妳的才能。

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
乃歌而招之曰：

因為我希望妳不滅的靈魂能降臨到這裡，我特地不揣簡陋粗俗，把這番話來說給妳聽。
並作一首歌來招喚妳的靈魂，說：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虬以遊乎穹窿耶？
（屈原《離騷》：「駟玉虬以乘繄兮」，穹窿是大帳篷）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
（屈原《離騷》：「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

天蒼蒼啊，是妳駕著飛天玉龍在天庭邀遊嗎？
地茫茫啊，是妳乘著象牙車降臨九泉之下嗎？

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
（屈原《離騷》：「紛總總其離合兮，斑陸離其上下」）
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傍耶？

看妳車上的儀仗參差分散閃著光芒啊，是妳所騎的箕星和尾星的光芒嗎？
排列依仗用羽毛做裝飾的華蓋在前導開路啊，護衛在妳兩旁的是危星和虛星嗎？ 

驅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
（豐隆是神話中的雲神和雷神，望舒是神話中為月亮趕車的神）
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鹥以征耶？

讓雲神和雷神隨行作為侍從啊，那為月亮趕車的神送妳來的嗎？
我聽車軸滾動的聲響啊，是妳駕馭著鸞鳳出遊嗎？

聞馥郁而薆然兮，紉蘅杜以為纕耶？
（薆然是遮掩的樣子；蘅杜是兩種香草）
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璫耶？

我聞到陣陣撲鼻香氣飄來啊，是妳把杜草與蘅草縫紉成了佩帶嗎？
妳的衣裙閃耀光彩奪目啊，是妳把天上明月鏤刻成了耳環墜子嗎？

借葳蕤而成壇畤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
文瓠瓟以為觶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我借繁茂的花草為妳作祭壇啊，是妳點燃了蓮花燭台上的燈火添加了蘭花的香油嗎？
我用葫蘆上雕刻花紋作為飲器啊，是妳在酌綠酒飲桂漿嗎？

瞻雲氣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覘耶？
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

我抬頭望向天上的煙雲而凝視啊，我仿佛覘卜到了什麼嗎？
我低頭向深遠的地方側耳傾聽啊，我恍惚間又聽到了什麼嗎？

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予於塵埃耶？
（《淮南子·道應訓》盧敖遇仙人若士，向仙人請教，若士用「吾與汗漫期於九垓之外」的理由拒絕了他；汗漫是一個代表不可知的假擬名）
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

妳和茫茫大士約會在無限遙遠的地方嗎？怎麼就忍心把我拋棄在這塵世上呢？
請風神為我趕車啊！妳能帶著我一起乘車而去嗎？

余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為耶？
卿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

我心裡為妳的離去而感慨萬分啊！徒自哀嘆悲號又有什麼用呢？
妳靜靜無聲地長眠不醒了啊！難道說天道變幻就是這樣子的嗎？

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
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
來兮止兮，卿其來耶？

既然墓穴是如此安穩啊！那妳死後又何必要化仙而去呢？
我至今猶還身受桎梏約束而成為這世上的多餘累贅啊！妳的神靈能有所感應來到我這裡嗎？
來了就不要再離開了啊！你還是到我這兒來吧！

若夫
鴻蒙而居，寂靜以處；
雖臨於茲，余亦莫睹。

若真是如此，
妳住在混沌之中，處於寂靜之境；
即使我能到臨妳那裡，我也看不到妳的蹤影。

　　搴煙蘿而為步障，列蒼蒲而森行伍。
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
素女約於桂巖，宓妃迎於蘭渚。
弄玉吹笙，寒簧擊敔。
徵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

我拿女蘿作為簾幕屏障，讓綠色的菖蒲像儀仗一樣排列兩旁。
妳那惺忪的睡眼不要再貪睡了，妳也要釋懷才不會永遠像蓮心般的味苦難當。
善彈瑟的音樂女神邀約妳在長滿桂樹的山巖間駐足，伏羲氏的女兒洛神迎接妳在開遍蘭花的水塘邊凝賞。
讓秦穆公善於吹笙的女兒弄玉為你吹笙，讓月亮上的寒簧女神為你擊敔（音語，古代的一種狀似伏著老虎的樂器）。
徵召來會吹笙的嵩岳靈妃，喚起喜歡音樂的驪山老母。

龜呈洛浦之靈，獸作咸池之舞。
（《水經注》黃帝東巡黃河，過洛水，黃河中的龍揹著圖來獻，洛水中的烏龜揹著“洛書”來獻）
（《史記·五帝本紀》堯舜時，作咸池曲，百獸都一起跳舞）
潛赤水兮龍吟，
集珠林兮鳳翥。

靈龜就像黃帝東巡時那樣，揹著“洛書”從洛水躍出，百獸也像聽到了堯舜的咸池曲那樣群起跳舞。
潛伏在赤水之下啊，潛龍吟唱；
棲息於珠林之中啊，飛鳳翱翔。

爰格爰誠，匪簠匪莒。
（“爰”語助詞，“簠”、“筥”古代祭祀用器皿）
發軔乎霞城，還旌乎玄圃。
（“軔”檔車木棍，馬車啟動時要抽出）
（“玄圃”亦縣圃，《離騷》：「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

祭在心誠，不在於祭祀供品；只要恭敬虔誠就能感動神靈。
妳從天上仙人居住之處乘車動身，回到了崑崙山的玄圃仙境。

既顯微而若通，
復氤氳而倏阻。
離合兮煙雲，
空蒙兮霧雨。

既好像隱約看見天空中的妳，我們可以心靈交流；
又忽而雲霧瀰漫被相互阻隔。
生死離合啊，就像浮雲輕煙聚散不定；
虛無縹緲啊，猶似薄霧細雨難以捉摸。

　　塵霾斂兮星高，
溪山麗兮月午。
何心意之忡忡，
若寤寐之栩栩？

塵埃陰霾已經消散啊，明星高懸；
水色山光無比美麗啊，月到中天。
為什麼我的心如此煩亂不安？
仿佛夢中景象又在眼前展現。

余乃欷歔悵望，
泣涕彷徨。
人語兮寂歷，
天籟兮篔筜。
鳥驚散而飛，
魚唼喋以響。

我只能慨然嘆息，悵然四望，
哭泣流淚，留連彷徨。
人們話語已沉寂了啊，早已進入夢鄉；
竹林發出天籟之音啊，奏起天然樂章。
只見那受驚的鳥兒四處飛散；
只聽得水面上魚兒喋喋作響。

志哀兮是禱，
成禮兮期祥。
嗚呼哀哉！尚饗！

寫下我內心的悲哀啊，誠心祝禱；
舉行這祭奠的儀式啊，期盼吉祥。
悲痛啊！請來將此香茗一嘗！

　　整個祭文描述了賈寶玉對俾女晴雯的讚美及懷念，依依不捨之情溢於言表；
小說中也在寶玉唸完祭文後，刻意安排林黛玉從芙蓉花叢中走出來，更強烈表達作者曹公說明了祭文中的這些描述，是對黛玉的影射。
祭文中曹公引用了大量屈原離騷中的文字，也引用了賈誼、石崇、嵇康被政治迫害的典故，這又是作者曹公以另一種弔唁美人的方式來譏諷時政、表達不滿嗎？

※淺談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