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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生許地山是我們上一年代的作家 1893-1941〉
 
  「不相信愛情,不談戀愛,結婚三十多年不生孩子,做一對合作夫妻。
我生活在動盪的歲月,被時代的浪潮從高山捲入海底:國家幹部變成了鐵窗女囚,名家才女嫁給了目不識丁的老農,其間的艱辛曲折、酸甜苦辣,稱得上傳奇⋯。」
這是許燕吉女士在回憶錄《我是落花生的女兒》一書中的一段話,直白地總結了自己可泣的人生;
她以近百年的人生體驗,告訴你一個真實得近乎殘酷的 20 世紀中國史。
同時也讓讀者窺視了中國共產黨文革時代至暗的時刻,而許燕吉就是那個激盪時代的縮影。

  許燕吉祖父~許南英中過舉人,派至台灣當官;
父親~許地山生於台灣台南,甲午戰爭台灣割讓給日本後,許地山隨家人遷回福建龍溪落籍。
1917 年考入燕京大學,五四運動時辦 「新社會」刊物。
畢業後先至英國牛津大學獲碩士學位,回國途中短期逗留印度,研究梵文及佛學。
後至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研究宗敎史。
1927 年起任教於燕京大學,並在北京和清華大學授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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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許燕吉的父母結婚四週年紀念(許地山少有未留鬍鬚的相片),照片中母親周俟松懷裡抱著的就是許燕吉
 
許地山一生創作,以閩、台、粤和東南亞、印度為背景。

  他有一篇很出名的散文~《落花生》,文章作者筆名也是「落花生」,入選了小學國語課本。
這篇《落花生》文章圍繞「種花生~收花生~吃花生~論花生 」而寫,是一幅令人神往、充滿著溫馨的闔家歡樂圖;
這裏有母親的慈愛、嚴父的期盼、兄姊弟的手足之情,真實記錄了作者小時候的一次家庭活動。
這篇文章陪伴了台海兩岸幾代人的成長:
【落花生 許地山 著】
  “我們家的後院有半畝空地,母親説:
「讓它荒著怪可惜的,你們那麼愛吃花生,就開闢出來種花生吧!」
我們姐弟幾個都很高興,買種,翻地,播種,澆水,施肥,没過幾個月,居然收穫了。
母親説:「今晚我們過一個收穫節,請你們父親也來嘗嘗我們的落花生,好不好?」
  母親把花生做成了好幾樣食品,還吩咐就在後園的茅草亭過這個節。
晚上天色不太好,可是父親也來了,實在很難得。
父親説:「你們愛吃花生麼?」
我們爭著回答:「愛!」
「誰能把花生的好處説出來?」

姊姊説:「花生的味兒美。」
哥哥説:「花生可以榨油。」
我説:「花生的價錢便宜,誰都可以買來吃,都喜歡吃。這就是它的好處。」
父親説:「花生的好處很多,有一樣最可貴:它的果實埋在地裏,不像桃子、石榴、蘋果那樣,把鮮紅嫩綠的果實高高地掛在枝頭上,使人一見,就生愛慕之心。
你們看它矮矮地長在地上,等成熟了,也不能立刻分辨出來它有沒有果實?必須挖起來才知道。」
我們都説:「是。」母親也點點頭。
父親接下去説:「所以你們要像花生一樣,它雖然不好看,可是很有用。」
我説:「那麼,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只講體面,而對別人沒有好處的人。」
父親説:「對,這是我對你們的希望。」

  我們談到深夜才散。
花生做的食品都吃完了,父親的話卻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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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燕吉手抄父親的《落花生》〉

  文章主旨由「我」領悟出:
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偉大、體面的人。
花生深埋在土中,以自己的「犠牲」而使自己有用。
借物喻人,揭示了花生不圖虛名,默默奉獻的品格。
提醒我們看到樹上漂亮的果實,也要看看下面那些不甚好看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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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地山一家人〉

  許燕吉曾有過幸福快樂的童年。
1933 年生於北京故取名「燕」,「吉」沖晦氣也。

1935 年,許地山胡適推薦,出任香港大學中文系主任,是著名才女張愛玲的恩師。
那時候許燕吉三歲, 一家人在香港,生活很優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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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 年,在香港住房樓下,許地山一家〉
 
住在一幢兩層小樓上,一樓租給英國人做生意,家裏有一部轎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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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地山及一對子女在奧迪車前〉
 
父親不會開車,車子都是母親開的(第二任妻子周俟松)。
這樣的生活在一個戰亂的時代,雖然美好,但也難以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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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 年,6 歲的許燕吉在香港 景星照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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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地山幸福的一家人 拍攝於 1940 年〉
 
  1941 年,許地山因心臟病不幸猝死香港家中(年僅 48  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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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地山猝死家中,記者前往採訪,母子三人合照(孩子們還掛著孝)〉

在香港大學為他舉行的葬禮,宋慶齢第一個送來了花圈,
(他好友也是史學家陳寅恪挽聯寫到在香港的學術生活以及兩人的交往:
 人事極煩勞,高齋延客,蕭寺屬文,心力暗殫渾未覺;
 離亂相依託,嬌女寄廡,病妻求藥,年時回憶倍傷神。

那時許燕吉才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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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燕吉(最左)兄妹與陳寅恪的三個女兒,立者為許燕吉陳小彭,坐者陳流求陳美延,旁邊周苓仲(從母姓)〉

  接著而來災禍不斷,日本人佔據了香港。
母親帶著一家人逃亡, 一路輾轉廣西、貴州、四川,最後才逃至南京。
許燕吉在父親生前好友的幇助下,進入南京明德女中就讀,哥哥周仲苓就讀弘光中學;哥哥姓周,是從母姓,因外公家無男丁。
1950 年代初,許燕吉考上了北京農業大學畜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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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許燕吉(前排右一)與部分同學的大學畢業照〉
 
  上大二那年,和同學吳富融談上了戀愛。
經過黨組織同意後,兩人於 1955 年畢業後結婚,許燕吉也順利地分配到了工作。
這對許燕吉來説,是個好的開端;書讀完了,人也嫁了,工作也有了。
 
  不幸,1958 年,共產黨在全中國如雪崩似的,展開了反右運動,許燕吉被打為右派,開除公職。
那時許多人都莫名其妙地被扯上了右派的關係,尤其像許燕吉這種「多嘴」的人,她心直口快是出於父親的性格。
「我父親如果活到現在,也肯定沒好日子過。⋯要麽,他閉嘴;要麼,蹲監獄!」
許燕吉被逮捕時,她已懷有身孕。
肚子裏的孩子還未出生,就胎死腹中,得知是一個女孩,許燕吉想看一眼,但醫生勸她別看,以免留下陰影。
「假如當時知道:她是我唯一的孩子,無論如何,我都要看看她的。」
因為此後她這一生,再也沒生下過孩子了。
 
  同年,許燕吉被判有期 6 年,管制 5 年。入獄後兩個月,許燕吉收到一張夫婿吳富融的訴狀紙,訴吿目的是離婚。
短短一年,經歷入獄,孩子夭折,丈夫提出離婚,彷彿人生所有的苦難,都一次劈頭蓋臉向許燕吉砸來,毫無準備,就跌入了萬丈深淵。
第二天,許燕吉一字一淚寫了一封長信給吳富融,求他念惜夫妻三年來感情融洽,不要跟她離婚;
倘若它日出獄,她會用一生來報答他。
人生到了最艱難的時候,怎樣都是求人。
「我就像個無助的溺水者,求助於爛泥塘邊的一棵小草,想挽回還有溫度的愛情,想留住和社會的聯繫⋯」
判決下來,離婚核准。

  60 年初,大飢荒吞噬了整個中國大陸,赤地千里,餓殍遍野。
許燕吉曾對著一塊發黑有毒的紅薯,瞪了五分鐘,難以下口,後來還是吃了。
在獄中,許燕吉與妓女做朋友,她也認為殺人犯不是那麼壞。

  1969 結束了長達 11 年的監獄生涯,接著中蘇「珍寶島」事件爆發,全國進入戰備狀態。
許燕吉被疏散到河北一個貧困的小山村裏,她拼命幹著又苦又累的農活,卻依然無法果腹。
 她實在撐不下去了,決定千里尋兄,投奔了 17 年未見的哥哥。

  周仲苓在陝西眉縣馬場工作, 同樣被管制,已經 40 多歲了,仍是獨身。
自顧不暇,想幫妹妹卻有心無力。
為了討口飯吃,許燕吉最後聽從哥哥的建議~「嫁人」,因為那是唯一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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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裡聽説有個外地姑娘要嫁人,村裏的光棍都跑來相親,後來知道背景有問題,全都嚇跑了。
只剩下個大許燕吉十歲,目不識丁,叫魏兆慶的農夫,家裡還有一個九歲的兒子。
婚前,兩人有段談判對話:
「我成分不好,嫁到你家,你兒子將來參軍招工都有麻煩,希望你慎重考慮⋯」
「參軍招工不重要,我就這麼一個兒子,我還指望他留在身邊養老呢!」
「我不會做飯,不會針缐活,你可不要嫌棄。」
「不要緊,你只要照顧好兒子就行!」
「你蹲著吃飯,我得坐著吃飯,你可別叫我跟你一樣蹲著吃。」
許燕吉出嫁前,哥哥周仲苓極其煎熬;
他無法想像妹妹一個讀過大學的知識份子,要嫁給一個目不識丁的老農。
「生活在我們那個年代的人,説不清有多少人身不由己。
 人生被歷史的巨刃割得七零八落,如同摔碎在地上的泥娃娃,黏都黏不起來。」
向來不喜歡哭泣的許燕吉,承認在嫁魏兆慶前夕,她流下了眼淚!
也許在許燕吉心中,她要吶喊:
「為什麼時光不能停留在那一天,爸爸不要走!我也永遠不要長大⋯。」

  就這樣子,在魏兆慶旱煙袋的烤味中,許燕吉成了黃土高原上道道地地的農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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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燕吉魏兆慶 日子雖然辛苦,臉上依然要保持笑容〉
 
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許燕吉形容她的人生命運如「擰麻花」(「麻花人生」是她對作品下的書名);
「本來兩條平順的麵粉條卻被扭曲放下油鍋,我看見的處處都是悲劇,所感的事事都是痛苦,可是我不呻吟,因為這就是命運!」

 
  魏兆慶有什麼好吃的總是留給她,許燕吉又把好吃的悄悄地塞給了孩子,後來孩子也願意喊她「媽媽」。
1978 年,兒子魏忠科剛上高中,老師批改他的作業時,發現他的英語底子不簡單,一問之下,知道是媽媽敎的。
老師意識到農村不可能會有懂英語的農婦,若有的話,肯定是知識份子。
於是申報上級,1979 年,許燕吉在嫁給魏老八年後被平反。

  1981 還職南京,許燕吉身份地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留在鄉下的丈夫成了親朋好友討論的對象。
大家催促她趕緊結束這場荒謬的婚姻。
「給他一筆錢,離了吧!」
幾個月後 ,許燕吉回陝西,村子裏的人以為她回來辦離婚。
沒想到她卻拉著魏老頭來到了南京,辦了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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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是名人,忙著接客;一個則喜歡蹲在馬路邊,抽著旱烟,看著汽車跑來跑去。
許燕吉認為:我們文化水平有高低,而人格標準是一致的,我當初被踹了一腳,現在我不能傷他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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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
 「我對婚姻還是嚴肅的,即使沒有愛情,也是一種契約。
 這老頭子沒有做什麼傷害我的事,十年來都和平共處,不能因為我現在的社會地位變了,經濟收入提高了,就和平共處不了。
 再說,這老頭子已老,沒有勞動力了,我有義務養活他……
 文化程度有高低,但人格是平等的。
 我們的道德觀念基本一致……
 我們各按各的方式活着,就像房東與房客,過去在關中,他是房東我是房客,現在在南京,我是房東,他是房客。」)。


  兒子魏忠科大學畢業,成家之後,也到南京媽媽處落籍。
許燕吉説:
「我的家庭是我努力經營,爭取來的。」
 許燕吉魏老找了個傳達室的工作,一個星期不到,因為不識字,無法幹下去,只好回家裏蹲。
許燕吉也不在意,後來又幫他在農科會,找到一份養羊的工作,魏兆慶養了一百多隻肥羊,有多開心就不提了!
這對真情風雨三十多年的老夫妻,晚年時,你為我打水,我為你穿衣,平淡中流露著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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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燕吉與丈夫魏振德

   2004 年,許燕吉的大學同學召集畢業 50 周年同學會。
為了避免前夫吳富融怕見她的尷尬場面,她還特意打電話給吳富融
「有聚會你就來,不要躲著我,別人還以為我給你壓力。」
吳富融出席了同學會,贈送同學們自己出版的詩集,也給許燕吉送了一本,扉頁上寫著:
「許燕吉老同學指正」
許燕吉當場在紙上,回了一首小詩:
五十流年似水,萬千恩怨已灰。
萍聚何需多諱,鳥散音影無回。
 
  2006 年,魏兆慶過世,許燕吉開始拿起筆來,細敍滄桑,記數流年;
寫下了《麻花人生》回憶錄;
2013 年 10 月,回憶錄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編輯把書名改為《我是落花生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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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本沒有「王公將相」、也沒有「英雄美人」、更沒有「春秋大義」的書;
是一 本令人唏噓不已,刻骨銘心的回憶録。

是大時代中小人物的飄零史,卻為一個民族百年史提供了無可替代的注腳(對於回憶錄,許燕吉自己是這樣說的:
「如果說歷史是一株花,我希望讀者既要看到上面漂亮的花,也要看到下面那些不怎麼好看的根。」)。

  許燕吉曾説:
「父親養育我只有八年,而他給我的精神財富,讓我享用終身。」
許燕吉 81 歲生日那天,平靜安祥地結束了她傳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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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病床上的許燕吉

遵照她的意願,後事從簡,遺體捐贈醫學。
她用自己最後的一份力量,再次堅守父親的教導,發輝「落花生」精神:
要做個有用的人。
「曾經風高浪急歷千苦 依然心平氣和對全生」這是她哥哥周苓仲許燕吉題寫如是輓聯。)

  文革時,紅衛兵迫害善良,摧殘人性,誅殺千萬,造成許燕吉坎坎坷坷的一生。
可貴的是:
她並沒有把她經歷的痛苦,變成摧殘自己的枷鎖;
反而把她一生的苦楚,變成了一種「財富」;
勇敢地向世人宣告:
共產黨的階級鬥爭不可以在中國社會再次發生!

謹藉此文,我們向許燕吉女士,致上最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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