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現代中國的孕育,始於國民黨,發展於共產黨.........
成功?路遠且艱。

國民黨所有戲劇般的宿命,都是為了迎接現代中國的新生。
思考國民黨的失敗,也是現代組織的思考。
 
筆記寫好後,然想起浪子柳三變的《雨霖鈴》,取點來配國民黨前世今生,真夠門當戶對的。
 
寒蟬淒切
 
  2015 年秋意蕭瑟中,中國國民黨退守台灣已有六十七年。
這一年秋冬,在決定命運的「總統大選」戰役中,國民黨望風而潰,全黨上下瀰漫著一股集體從沈船逃亡的氣息。
第二年 3 月,新當選的黨主席洪秀柱,宣稱將「在廢墟中重建家園」,幻想東山再起。
5 月,世仇蔡英文就將取國民黨而代之,正式入主台灣大位。
多麼熟悉的劇情。
 
  是的,此情此景,彷彿又回到了 1948 年深秋。
彼時,戰場上接連失利的國民黨,四顧惶惶,朝野上下一片哀鴻遍野聲。
被當局者稱為「徐蚌會戰」、被勝利者寫作「淮海戰役」的大決戰後,朝代更替的棋局已在事實上結束。
11月,宋美齡帶著全黨心氣,再次飛往華盛頓求援,試圖重溫「國會演講」的外交旋風,幻想著大美國上下還會被她傾倒。
可惜,昨日黃花,曉風殘月,世界新霸主是一點興致都沒有了。
杜魯門甚至挖苦她「到美國來,是為了再得到一些施捨」。
 
  重建家園?
這話蔣介石也說過啊,精誠團結,反攻回來。
六十多年過去了,大陸沒反攻下,國民黨連最後一塊立足之地也要丟掉了。
六十七年,大小雙甲子,前世今生一輪回。
江山依舊在,你咋又把它搞破碎了呢?
 
驟雨初歇
 
  其實,天平一開始還是傾向國民黨一方的。
1946 年,「抗戰」結束後,積貧積弱的中國,近百年來第一次在與「列強」的對抗中成為勝利者一方。
就算是在美蘇幫忙下的慘勝,那也還是勝利。
只要是勝利,就總比一本本屈辱的不平等條約好太多了,何況「二戰」中的英法兩國,不也是在美蘇協助下的慘勝嗎?
 
  挾抗戰勝利之威,蔣委員長領袖威望如日中天。
甚至早在「二戰」尚未結束時,他竟受邀參加了「開羅會議」,與羅斯福、丘吉爾並為三巨頭,一起籌劃「二戰」後的世界新格局。
近代史第一次這麼垂青國民政府,按理說,你應該有個好未來才對得起上帝的劇本啊。
 
  然而,到了 1948 年,「國共內戰」才打兩年,國民黨潰敗之快,就讓所有人瞠目結舌。
就像後來,拿下人神共憤的陳水扁貪腐政權後,「小馬哥」馬英九雄姿英發,帥朗形象給政壇吹來一股清新之風,全黨上下朝氣勃勃,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
誰能想到,一股作氣走的竟是下坡路!
這麼好的江山,你怎麼就有辦法糟蹋呢?
從 1946,到 2015,國民黨到底中了什麼邪,被下了什麼蠱?
 
都門帳飲無緒
 
  是國民黨沒有人才嗎?
當然不是。
比起共產黨,國民黨的人才只多不少。
軍事上的人才,光一個「小諸葛」白崇禧,就與林彪不分高下;
別說比「小諸葛」還會打仗、三次擊敗他的陳濟棠了,更別說入緬殲滅大量日軍、又多次擊敗林彪的虎將孫立人了。
國共雙方都有承認,國民黨不是輸在軍事上。
 
  那是輸在縱橫捭闔的謀略上?
國民黨也不缺遠見卓識的人物。
比如楊永泰,世人知道不多,但他的能耐可說是當世無二。
國民黨完成形式上統一、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全拜此君謀略所賜,甚至他還提前預估到了連紅軍自己都沒想到的北上路線。
 
  厲害吧?
像這樣的智謀人物,至少還有林蔚、賀國光等一乾高手。
你智商不差啊!好比你不能因為心滄桑了,就說自己不夠帥,你也不能因為項羽倒在烏江,就說他帳中沒人才。
那麼輸在所謂「四大家族」貪腐上?
這個李不太白不敢反駁。
 
  然而時過境遷,馬英九治下的政府,恰恰以「清廉自守」著稱,跟貪腐沾不上邊,連習慣死纏爛打的對手民進黨,都揪不到他一根小辮子。
事實上,比起對岸三千年未有的「反腐」運動,馬政府也確實是十分廉潔的。
 
  那一定是輸在「失去民心」上了?
可是,贏得抗戰勝利的蔣政府、懲處阿扁貪腐政權的馬政府,本來是民心在握的,民心又不是錢包,怎麼說丟就丟呢?
聰敏如宋美齡者,率直如洪秀柱者,都是人中鳳凰。
鳳凰可以涅槃,但面對不爭氣的一家老小,她們至多就是一顆「速效救心丸」,緩口氣可以,想救活國民黨,那是痴人說夢。
因為中國國民黨老大哥的病,不在肌理,不在血脈,在骨頭裡。
這個病,叫「擁兵自重不團結」。
這個病,叫「舊中國分裂式後遺症」。
這個病,始於曾國藩。
 
暮靄沈沈楚天闊
 
  曾幾何時,不知從哪刮起的一陣風,曾國藩忽然大熱,就跟今天的馬雲、雷軍似的。
受此影響,當時剛讀大學的李不太白,差不多把能找到的曾國藩的書都讀了。
老實講,才智中等的曾國藩,能被後世稱為「立言、立功、立德」三不朽的完人,確有其牛逼之處。
這裡就不細談了。
但很要命的一點,他無意中恢復了晚唐軍閥「藩鎮割據」的舊格局。
 
  曾國藩的湘軍,作為當時國家倚重的主要軍事力量,在乾掉太平天國後,變得不好控制,弊病叢生。
於是,湘軍被遣散,薪盡火傳,李鴻章的淮軍崛起。
然而,這裡有個巨大的隱患被隱藏了:
湘軍只聽曾國藩調遣,淮軍也只認李鴻章——無論是湘軍,還是淮軍,都不對中央政府負責,只對對個人負責。
所有在戰爭中立功的軍人,均由曾國藩、李鴻章提名推薦,獲授朝廷爵祿。
而李鴻章的格局更小。
李鴻章是個人才,有人說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但跟他恩師曾國藩比,還是差太多太多。
曾國藩年輕時的詩,是這麼寫的:「竟將雲夢吞如芥,求信君山剗不平。」
李鴻章的詩,卻是這樣的:「一萬年來誰著史,三千裡外欲封侯」
霸氣吧?
是的。
但心中打的念頭卻高下立判。
曾國藩說,老九是拼命發財,少荃是拼命升官,我是拼命讀書。
一點沒錯。老九是曾國荃,少荃就是李鴻章。
他比曾國藩精明,更懂人情世故,會耍滑頭。
但他的所有聰明,都是在個人升官發財的小格局中,他沒有曾國藩那樣的儒生濟世之志。
 
  「兵為將有」的湘淮軍閥舊習,被李鴻章的繼承人袁世凱因襲,併發揮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袁世凱天津小站練兵,練的是袁家兵,口號基本就是「吃袁大帥飯,為袁大帥打仗」。
擁兵自重,便捨不得自己的家當,捨不得自己的家當,就不會有超越一己之私的格局。
當一支軍隊只認一個人時,那基本意味著它遲早有一天要造反。
這在今天很多企業裡,也是一樣的。
李不太白就親身見識過幾次。
這跟孫中山的國民黨有毛線關係啊?
關係大了。
 
千里煙波
 
  從曾國藩、李鴻章到袁世凱,軍隊對某個人的依附作用,反過來又使個人萌發了割據一方的野心,並日益膨脹。
這無論是對一個國家、一個黨,還是對一個企業來說,都是致命的。
我們不妨來看一個十分詭異、令人慨嘆莫名的歷史迷案。
破譯這個迷案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少將、國防大學戰略研究所所長金一南教授,他翻閱了大量保密史料,真實性經得起歷史檢驗。
這個迷案,就是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後,行至桂湘境內,前有廣東、廣西、湖南地方軍閥堵截,後有國民黨中央大軍圍追,紅軍怎麼可能憑人力逃出生天呢?
 
  毛先生再怎麼神奇,在四方大軍合圍前,也沒有渡過湘江的道理。
唯一的謎底,是有人讓出一條華容道。
紅軍是被人有意放走的,而不僅僅是憑自己作戰英勇、謀略高超。
廣東軍閥陳濟棠,首先與紅軍達成秘密協議,只要紅軍不滯留廣東,他就一路放行,最好笑的是,粵軍甚至用有線電與紅軍互通情報。
廣西的「小諸葛」白崇禧,定的九字圍剿策略也很神奇:
對紅軍「不攔頭,不斬腰,只擊尾」,就盼紅軍早點離開桂境。
執行白崇禧策略的兩個軍長甚至吵了起來,因為尾巴也有大小嘛,到底擊大還是擊小啊?
白崇禧再次指示,小尾巴,意思一下就行了。
這麼小意思一下,就叫紅軍損失超過兩萬人,讓朱德、彭德懷陷入極其險峻的局面中,林彪甚至對自己部隊還能撐多久產生了動搖。
指揮部一度變成戰場,連林彪、聶榮臻、左權都拔出了手槍。
 
  等到在蔣介石重壓之下,稍作合擊,86,000 紅軍,渡過湘江就剩下 3 萬,損失大半。
白崇禧要是出力真打,紅軍是扛不住的。
白崇禧這麼乾,倒沒和紅軍達成什麼協議,有的只是對自己利益的精心算計。
「小諸葛」的算盤是,老蔣圍剿紅軍的確,但借「剿匪」名義來收拾我廣西也是真,所以「有匪有我,無匪無我」,留著朱毛,他白崇禧才有發展機會。
「小諸葛」是對的,蔣介石也沒有錯。
直到敗退台灣後,國民黨也從沒有在信仰上、組織上、人心上真正統一過。
像陳濟棠、白崇禧這樣打著自己小算盤、蠅營一方的黨國大員,何止成百?
 
  袁世凱死後形成的軍閥割據、擁兵自重的局面,並沒有通過多次「蔣桂戰爭」、「蔣馮戰爭」、「蔣馮閻戰爭」消失,相反,中國國民黨的中央政府,實際上是多個割據軍閥貌合神離的拼湊。
「內憂」時如此,國破家亡的「外患」當頭,也不肯放下自己的鐵算盤。
 
  1935年,為了防止白銀大量外流,蔣介石決定以法幣代替白銀,全國統一貨幣。
這遭到日本的強烈反對,並多次威脅要採取斷然措施,因為這會加強中國的經濟政·治統一。
而主政華北的宋哲元,禁止白銀運歸中央!
宋哲元甚至謀求華北自治。
當他就任「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後,實際上已經朝降日的方向跨出了危險的一大步。
 
  金一南少將在書中問到,全國抗戰始於「七七事變」,但盧溝橋並非塞外邊疆,它是在北京西南,為什麼中日戰爭尚未正式打響,鬼子已經抄到京師以南扼住了我們的咽喉?
要知道,華北日軍不是關東軍,其兵力全部加起來最多也就八千多人,駐守華北的宋哲元手握十幾萬兵力,竟然放任敵人以如此少的兵力深入領土,查遍世界戰爭史,可有第二例?
因為在中央軍和日本人之間,宋哲元正在翻來覆去打算盤,要守住他那點地盤。
宋哲元如此,「鴉片將軍」張學良實際又是一副什麼德性呢?
兵力只有一萬八千人的日本關東軍,要打敗近 20 萬東北軍,本來不可能,但紈絝子弟張學良直接扔掉了整個東北。
跑到北平的張學良一面向中央索取巨額軍火糧食,一面玩自保。
行政院長汪精衛飛赴北平,親自施壓,督促他出兵關外抵抗日軍。
張學良卻說:「我去抵抗,受了損失誰來補償?」 
氣得汪精衛兩眼含淚說,「連你我都指揮不了,一槍不發喪失東三省,我怎樣向全國民眾交代?」
張學良竟無恥地答道,「交不交代是你的事」。
汪精衛傷心至極,回到南京即宣佈辭職下野,以換取對張學良的懲處。
蔣介石沒敢懲處張學良,因為怕他投敵。
這就是國民黨內的真實現狀。
軍閥派系,人人握著算盤,沒有哪個是真正服從中央指揮調度的,沒有誰的眼界能超過自家的二畝田。
這樣的黨,焉能不敗?
這樣的黨要是不亡,誰亡?
 
今宵酒醒何處
 
  前世種下的孽緣,今生還在開花結果。
接連輸掉「三合一選舉」、「總統大選」兩大戰役的國民黨,還有機會翻盤嗎?
六十多年前沒做到的事,現在也不能。
國民黨風雨飄搖,李登輝的挖空、拆遷作業,固然難辭其咎——但是,之後呢?
曾經擔任蔣經國秘書的宋楚瑜,另創親民黨,分裂國民黨,雖有滿肚子委屈,也無非是個人的那點利益放不下,與李宗仁有什麼不同?
長期擔任「立法院長」的王金平,已被一再證明無領袖潛質,卻從來隱性不合作,自矜自持,歷來態度曖昧,和白崇禧有多大區別?
躊躇滿志的馬英九,一再削弱連戰、排擠宋楚瑜、打壓王金平,重用沒有實際治理經驗的大學校長、學者理政,貪圖容易駕馭之便,有考慮過「泛藍」大局嗎?
朱立倫等黨內精英,初時畏首不參選,不過是盤算自己那點前程,怕替國民黨背黑鍋。
剩下一個真正的領袖人才吳伯雄,又被晾在一邊暗自嘆息。
 
  李不太白曾在復旦哲學課堂聽一位老先生的課,他說大陸高層也很關心台灣選情,就問情況這樣糟,國民黨為什麼不團結呢?
被問者苦笑道:「國民黨什麼時候團結過呢?」
這位老先生便是馮滬祥教授,曾擔任過蔣經國八年秘書——在宋楚瑜之後、馬英九之前。
一語道破天機。
 
  國民黨還是那個熟悉的國民黨。
即使它脫下了中山服,穿起了西裝。
從全黨唯唯諾諾不敢對決蔡英文、集體通過洪秀柱參選 2016,到「大選」前夜臨陣換將,臨時修改黨章,以朱立倫取而代之,環顧當世,可有第二個這樣的笑話?
一個黨懦弱苟且到如此田地,反反復復到這般情形,它不死,上帝真沒法活了。
失去心氣的人,天意就不可違。
 
  氣數已盡的國民黨,天已不與洪秀柱——儘管她有辣椒一般熱烈的鬥志,藤條一般堅韌的意志;
儘管她展現出來的節氣、志氣、骨氣、勇氣,為國民黨數十年來所未見,足以令所有國民黨男人低頭羞愧。
但那也至多贊揚她一聲「時窮節乃現」!
僅此而已。
 
  國際上,台島內,時間,人心,沒有任何一個條件能幫助到她。
縱有一批深藍的老同志在默默地為她祈禱,也只是孤臣盡忠罷了。
蔣介石、連戰、宋楚瑜、馬英九失去的,不是一個花木蘭能找回來的。
大門已經關閉,句號已經划上,國民黨哀傷的身影,將伴隨著他那高冷的餘音裊裊而去。
六十七年前,失敗者尚有海島聊寄餘生;這一回,在劫難逃。
國民黨這座老店,無論昨夜宿醉何處,今宵都是醒不來了。
有些人活著,它已經死了。
 
楊柳岸  曉風殘月
 
  這種情形,恰如春秋時代的晉國。
春秋初,晉國內部就出現了公室與貴族爭奪君位的長期內耗。
到了後來,大臣勢力越來越大,公室君主屢被架空,或被弒殺,晉的內部割據勢力逐步形成了範、中行、知、韓、趙、魏六卿,公室不再重要,而六卿之間角逐不息,你打來我打去,終於把自己打的遍地鱗傷,內傷深重,分裂成韓、趙、魏三家,再也不是強敵楚、秦、齊的對手,直至一個接一個亡於敵人之手。
不然以晉的實力,朔北的凜冽風骨,怎麼會讓秦統一天下?
不然,以國民黨手中的優勢資源,怎會失去最後一塊家園?
以此對照,國民黨的內部,又豈止六卿?
子曰:不知生,焉知死?
要知為什麼死,得問為什麼生。
前世因緣,感染了亂世「割據病毒」的國民黨,本就不是以潔白之身來到這個世上的,它又沒有能力自我康復,將自身病毒滌除乾淨,上天也沒給他一個能超越個人格局的時代人物,所以一逢命運大對決,國民黨總會習慣性驚惶失措,一敗塗地。
國民黨,一個努力爭取走上正道、卻又一直被自我舊習戕害的孩子。
六十七年兩局棋,山河家國一場夢。
命苦,也不能完全怨社會。
 斜陽草樹  尋常巷陌
說正事前,扯點閒事,你發現一個現象沒?
懷有雄心的男人,大多愛談些牛氣沖天的時代大事;
富於靈氣的女人,卻喜歡注意些雞毛蒜皮的小細節。
看起來,男人們的這等雄韜偉略,要比女人們的鳥語花香厲害百倍是吧?
恰恰相反。
男人滔滔不絕的一萬句邏輯推演,常常敵不過女人透過細節的一眼看穿。
世界總是發生些又錯又誤的大事,細節裡掩藏的真相,卻往往驚人的準確。
女人進化出的這種強大觀察效率,難度系數實在太高,只有最冷辣的男人才能辦到。
比如讓你判斷,什麼是最浪漫的事呢?
多數人能想到的,也就是陪誰到海邊吹吹風,或者拉著誰的手慢慢變老啥的。
魯迅卻說,最浪漫的,是在有天傍晚,滿院的紅葉飄零,忽然轉身吐了一口血,這時有溫柔的人將一件風衣披他肩上。
老憤青的洞察力,畢竟高人一籌啊。
用造物主的這種神奇的戲劇手法,來思考國民黨的前世今生,實在是很有趣。
而且很有效。
 
  當人們習慣在金戈鐵馬的遐想中,縱橫捭闔著民國風雲,在三五杯酒盞後,談論著時代豪傑時,歷史的真相,往往還是在小小的細節裡看得更清楚。
 
  這篇筆記,就試著從一些蛛絲馬跡的細節裡,在那些大敘事外,找出國民黨掛掉的真相。
第一個細節,是件台灣的白襯衫。
 
舞榭歌台
 
  2016 年 6 月 3 日,台灣平常一日。
昨日暴雨造成的 200 多個航班受困,等到今日積水退去,多已恢復。
到了傍晚時分,恆春海域發生 4.2 級地震,也不過是司空見慣的島底小躁動,不值一提。
「大選」已成往事,蔡英文也已在兩周前宣誓入職,對重創之後的中國國民黨來說,除了找個無人的角落默默地舔舐傷口外,這一天似乎也沒什麼值得記錄的。
然而,風雨交加的夜雖已過去,還是有一件白襯衫,映出了國民黨鬼魅般宿命的身影。
 
  6 月 3 日,國民黨內約定「立法院黨團大會」抗議行動,按事前統一要求,所有人都身穿國民黨藍色「戰袍」出席。
唯獨立法院長主席王金平,穿著白襯衫,十分扎眼。
老大叔愛白襯衫,那也沒什麼不妥吧?
王金平大叔甚至表示,「不要說衣服(藍衫)沒有送給我,就是送我也不穿」。
 
  穿衣服嘛,小事一樁,好像幼兒園的小朋友玩過家家,總會有調皮搗蛋的嘛。
可是,當此泛藍陣營一片蕭條,國民黨處於三合一選舉、「總統大選」嚴重挫敗後的低谷期,在這樣一個集體行動大會上,作為一個在黨內關係盤根錯節的大佬,王金平拒穿象徵黨魂的藍色「戰袍」,背後折射出的國民黨內在困擾,還是讓人不免一聲嘆息。
 
  須知老大叔並非不懂事的小毛孩,王金平也不是一個普通的國民黨員。
當年宋楚瑜從藍營出走,搞出一個橙黨,雖然高不成,低不就,難成氣候,但每逢「大選」,必定抖擻精神上陣跟國民黨拉仇恨,一個好端端的泛藍陣營,從此搞得亂七八糟,傷疤至今未愈,黨生活一直不和諧。
如今王金平又身在藍營反穿白,眼看著同志們都上陣吶喊,卻一個人坐在角落冷眼旁觀,老人家你到底在玩什麼毛線呢?
 
  一百年過去了,國民黨還是號令不行,隊伍不好帶,大哥不好做,二哥愛折騰。
推算起來,國民黨百年苦旅,從黃興、李宗仁、宋楚瑜,到王金平,像這樣任性的二哥差不多有四任了。
當然很可能也是最後一任。
 
  一件白襯衫,穿出了國民黨一世紀的哀愁。
可是這麼大一個黨,這麼多年了,怎麼還是這麼不靠譜地散亂著呢? 
因為粘合國民黨的,初期只是些紅手印。
第二個歷史細節,一疊紅手印。
 
英雄無覓  孫仲謀處
 
  國民黨的前身,是興中會、同盟會。
它們本由多個反清團體組成,目標很簡單,就是革掉清王朝的命,徹底結束封建帝制,恢復中華,創立民國。
然而自武昌起義推翻清廷後,國民黨一口緊憋著的氣,似乎就喘掉了。
先是宋教仁被刺殺。
後是黃興在討伐袁世凱、建黨原則等重大問題上,多次與孫中山公開激烈爭吵。
然後是章太炎自作主張,贊成軍閥割據,與孫中山國家統一的宗旨背道而馳,轉身而走,與黎元洪另創共和黨。
等到陳炯明叛變,李石曾、吳稚暉等 49 人甚至聯名通電,要求孫中山下野。
陳炯明身為一個將軍,居然也敢提出與領袖完全相反的路數。
總理主張強勢中央政府,北伐結束割據局面,統一中國;
小陳同志卻要以廣東為模範,聯省自治。
這擁兵自重的舊路子,多麼似曾相識。
假如手握重兵的將軍,人人都提出一套社會大計要實施,整個社會豈不亂成了一鍋亂燉?
可是國民黨好像一直喜歡吃火鍋。
 
  當年國民黨的「核心三人組」,是孫中山、宋教仁、黃興。
章太炎影響也很大。
隨著宋死,黃爭執,章出走,孫中山孤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就各回各家了。
這真是奇了怪了。大家都是忠肝赤膽,為國家民族拋頭顱,灑熱血,為蒼生黎民銜命疾走,豈不是應該捨小節、求大義嗎?
死且都不怕,還有什麼放不下、談不來的呢?
不團結的背後,更深層次原因又是什麼呢?
 
  從檀香山回來的孫逸仙博士,學了許多西方知識,還入了基督教,他思索出三民主義,給出了思想;
他呼籲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提出了目標;
可是對於運營一個現代政黨所需的具體方法,卻近乎一片空白,在人的問題上,好像寫詩一樣憑著感覺走。
 
  無論是早期的興中會、同盟會,還是改組成的國民黨,都沒有綱領,沒有組織,沒有章程,沒有選舉,沒有定期會議——連有多少黨員也是一筆糊塗賬,據說有 3 萬,登記註冊的卻只有 3000,可是繳納黨費的卻又是 6000。
那麼到底有多少黨員呢?
答案是不知道。
入黨就很不嚴謹,只是按紅手印向孫中山個人宣誓效忠。
孫中山抬頭仰望的是革命大計,心中想的是建國大綱,至於有多少黨員、這些黨員又都是誰,他就不清楚了。
 
  1923 年,蘇俄駐華代表鮑羅廷,毫不客氣對孫中山說,你領導的國民黨,作為一個有組織的力量,實際上是並不存在的。
聽得孫中山大驚失色,此前從來沒人跟他說過這種話。
 
  沒有組織,就沒法有效管理,自由自主之下,再一致的理想也勢必各行其是。
你趕著一群野馬,手中卻沒有繮繩,草原又急風驟雨,它們能乖乖按你揮手的方向跑嗎?
這真是讓人驚訝,一個近現代的革命領袖,又不是李自成、洪秀全,竟然沒有建立嚴密革命組織的意識,怎麼可能呢?
 
  這是不能苛求孫中山的。
他人在彼時,身在此山中,既不可能扒開雜枝亂葉,發現隱於深處的問題源頭,也無暇觸及這個問題。
它牽涉過大,盤根錯節,其複雜程度足夠寫一篇長篇博士論文了。
李不太白無意寫技術報告,就用一位囚境中的上師歌聲,試著釀一壺山中老酒吧。
 
  青年倉央嘉措,情緣佛緣兩茫茫,遂吟哦道:
「心頭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絕代容;
 恰似東山山上月,輕輕走出最高峰。」
革命理想猶如心頭佳人,山上明月,很美。
但仰望明月的人,卻看不見地上的六便士。
而六便士,才是決定能走多遠的關鍵。
六便士,歷史的第三個細節。
 
想當年  金戈鐵馬
 
  1919 年,英國的毛姆寫就了一部意味深長的哲思小說,叫做《月亮與六便士》。
便士,英國貨幣最小單位,喻義現實。
月亮,皎潔,高掛天上,代表理想。
從歷史的高山上遙看國民黨帶頭大哥,不能說他們未曾心懷明月。
他們身陷散亂,是因為地上的六便士,實在太沈重了。
 
  很多人以為,民國社會已接近於現代。
實際上,就算到了 1940 年代,也非如此。
抗戰期間,出於用中國廣袤的山川大地拖住日本陸軍的戰略盤算,山姆大叔援助了國民黨大量戰略物資與美元,但他們卻抱怨道,錢是花出去了,可事情卻辦得不咋滴。
這也難怪,資本主義車輪上的議員,怎能理解民國大山裡的生活呢?
 
  時值雨季,當時還是連長的黃仁宇,隨著駐緬遠徵軍經過雲南,部隊拖在身後的軍備,不是無故消失,就是深陷淤泥。
消失的可能是被偷了,陷進泥潭的也基本出不來了。
因為運載工具主要是毛驢。
而找毛驢的方法是這樣的:先找到村長,然後用槍逼著他交出村裡的毛驢。
槍炮很多,村長卻不好找,毛驢也有限。
假如你要送一封信到隔壁的省,就得像明代社會那樣,在路上耗時一個月。
部隊的基層領導,還得分心管好「內鬼」。
 
  第一種內鬼,是士兵。
當時士兵月薪是 12 元,連長 40 元,山上土匪卻開出一支步槍 7000 元的條件,蠱惑士兵偷槍賣。
機關槍和軍官手槍更貴。
所以連隊裡晚上睡覺就把槍支鎖起來。
 
  第二種內鬼,還是士兵,不過是他們的嘴巴。
士兵的嘴主要不是用來說話的,而是吃飯的,可是由於餓,吃得不好,他們一有機會就跑去村裡偷狗吃。
連長非常操心這事。
他操心這事,不是怕士兵拿了群眾一針一線,而是他們煮狗肉時衛生搞不好,大吃大喝之後就生病,一生病基本就掛掉。
掛掉一個少一個。
不操心哪行呢?
諸如此類的破事,不勝枚舉。
真是承蒙上帝厚愛,在悲催的年代,送來這麼多黑色喜劇。
但還不是最讓人頭皮發麻的。
抗戰進入白熱化階段後,當中國軍隊一步步從東部,撤到西部內陸地區時,維持軍隊與政府開支的錢與糧食,就成了最大的問題。
之前國民政府的財政收入,主要來自東部的關稅、鹽稅、消費稅、債券,退到內陸地區後,收入是全沒了,仗卻還得繼續打。
悲催的漫漫黑夜開始了。
 
  廣渺的內陸不是窮,是真窮。
古老鄉村除了種地之外,也沒別的營生,本來許多農民一年苦哈哈忙下來,僅夠勉強糊口,現在忽然呼啦啦地跑來了數百萬的軍隊,外加無數公務人員,負擔怎麼受得了?
河南有一次發生大飢荒,餓死了很多人,可國民黨軍隊也不能空著肚子打仗,繼續徵糧吧!
在亡百姓和亡國之間,閉著眼睛選一個吧。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還不是最糟糕的。
 
  由於國民政府統治的手,之前並沒有實質性地伸入到內陸鄉村蒼涼的懷裡,等到負責徵稅的官員開展工作時,頓時傻眼了。
徵稅是要按照戶籍和土地數量來的,可是許多地方找出的戶籍一看,原始資料竟然還是明朝時留下的,數百年來既沒進行過土地勘測,也沒進行過人口普查,稅收怎麼徵?
對大片古老村落來說,國民政府與軍隊就好似從天而降的外人。
地方官和村長背著一麻袋的稅收任務,都不知找誰哭去。
一邊是高掛天上的民國政府,一邊墮落塵土的內陸,他們兩者之間,原來你是你,我是我,並沒有什麼內在關係。
也許是數十年的軍閥割據,加強了這種天上歸天上、地上歸地上的中空局面,也許是三千年中國傳統社會的慣性使然。
無論如何,民國中央政府竟然和內陸社會沒什麼關係,聽著總有點匪夷所思的感覺,而現實卻又讓人無從辯駁。
這些碎碎念的細節說明瞭什麼呢?
一個悲催的事實:孫中山、蔣介石腳下的「六便士」——民國的土地上的人,物,結構,形態,都並不比明代的社會好到哪裡去。
 
  腳下的土地還是那個土地,時代巨變又事起倉促,在沒有外來思想的強力介入條件下,領袖們只有本能地從傳統智慧里,尋求治術。
那些傳統治術,它們又都是些什麼呢?
它們的土壤裡,能長出現代組織力量嗎?
面對波詭雲譎的時代激流,它們真的像今人吹噓的那樣仁者無敵嗎?
這些問題太大。
三千年來,李不太白每一次夢到它,都覺得它是那樣的無邊無際,其洶湧浩瀚的暗能量,足以吞噬所有苦難與歡樂。
包括國民黨的美麗與哀愁。
 
氣吞萬里如虎
 
  中華帝國有一個很大很大的特點:大。
由於幅員實在太過遼闊,信息傳遞極其不便,帝國的治理就面臨巨大的挑戰。
這裡鬧水災了,那裡乾旱了,邊境又有蠻夷侵擾了,哪兒民變了,不一而足。
可是這些信息要反映到決策者那裡,少則一月,多則數月,等到皇帝與內閣討論出辦法,做出決策,安排實施,說不定那邊事情早已雲消雨散。
那這麼大一個社會,平時怎麼運行嘛?
於是,一個天才的發明誕生了。
解決大多數具體問題,竟然不是靠具體辦法,而是以「虛」對付「實」,以「無」對付「有」,以形式對付內容。
這說起來有點繞。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說,有點類似令狐衝的「獨孤九劍」,任你千招萬招眼花繚亂,我就一個無招勝有招。
任你廣渺大地上的事情千頭萬緒,洪水滔滔 ,我就用一條「道德」的大河引導人心。
帝國的統治者,不能像現代領導一樣開電視電話會議,坐上高鐵視察全國。
他人不出皇宮,平常就靠道德、禮序這些形而上的東西,應對來自遼闊大地上的紛繁事務。
禮序的內容,在上層是忠,在民間是孝。
忠孝實質上都是造成一種無形的秩序,層層約束,使人心逆來順受,社會安定。
地方上主持事務的官員、鄉紳,主要靠的也不是法律,而是個人的德行威望,對各種矛盾加以仲裁與平衡。
上層統治機構更像一個品牌形象店,下層民間社會則像一個個鋪子,二者各自運作,是彼此半脫離的。
又既然治理社會的是靠一套虛的東西,所以具體數量多一點、少一點也就不太重要了。
這就造成在長長歷史形成中,帝國統治者根本不在乎具體數字管理,全國人口到底有多少,土地實際幾何,一年一季的稅入總額,財政支出預算所需,軍隊士兵數量,全都是個概數,一筆糊塗賬。
只要不出大亂子,仁孝治天下就行得通。
等到兩三百年下來,豪強對土地的兼並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實際問題堆積如山,想改革也改不動了。怎麼辦呢?
好辦。
改朝換代,換個姿勢重頭再來一次。
 
  傳統帝國的這些骨肉氣血,經年累月,早已修煉成精,絕對不是民國短短數十年的運動與風潮可以變異它的。
它能不能生出一個「現代組織」的無敵寶寶,全賴於它本身有沒有這個寶寶的構成基因。
這個基因是什麼呢?
為了實現組織的信仰與藍圖,「現代組織」需要兩個關鍵基因:
第一是「統計與編制」。
層層結構,綱舉目張,牽一髮而動全身,組織目標大於一切。
第二是「強聯結」。
個人一旦加入組織,就意味著放棄部分個人自由,接受組織約束,個人意願服從組織目標,成員不能處於游離態。
這兩點,恰恰是傳統帝國的死穴。
 
  帝國「模糊概數」的管理,造成一個號令發出後,執行效果是沒法統計的,好比公眾號文章全賴朋友圈傳遞一樣,傳到哪是哪。
委員長的手諭,閱讀量也可能只有幾百。
而帝國「虛無的道德」治理法,又造成了上層結構與下層社會的半脫離狀態,是完全的弱聯結。
正所謂山高皇帝遠,有事找村長,鄉民買賬的還是土皇帝。
 
  此外,在傳統帝國這種治理結構下,社會越僵化、越呆板、越保守、越沒有進步,越好。
人民越愚昧,越利於帝國的江山穩固。
為了達到這一點,歷朝歷代,「子民」們都被約束在一個位置上,安心務農,遷徙與遠行受到嚴格限制,職業差不多都是子承父業,只有極少數人可以通過科舉改變身份。
這意味著什麼呢?
意味著單一個體的命運就如同螻蟻,應對突發災難的能力十分有限,相對應地,人際關係就極為重要,並被放大到極致。
關係是要有的,萬一有人「得道」了呢?
那麼關係網中的雞犬都可以升天了。
平時它是一個人發展的全部機會可能;
災變時,它又成了幫困扶難互助組,一方倒霉,八方支援。
所謂「禮尚往來」,也暗含著這樣一個秘密:
他日你若發達了,別忘了拉兄弟一把。
 
  這些關係包括親戚關係、同族關係、同鄉關係。
假如你有幸是知識分子,還可增加師徒關係、同窗關係、同年關係。
這些關係無形無色,卻是聯結整個社會的核心形態,星羅密布,天羅地網。
可惜,傳統帝國的「關係學」這門大課,正好與現代組織的精神背道而馳。
 
  「關係」極易派生出一個個蒙古包式的小社會,所謂大小山頭,團團伙伙,抱團取暖,一個個獨立的小團體利益,就像組織血脈里的大大小小的腫瘤,極大地阻礙著組織的良性運行,嚴重威脅著組織的生命。
中華帝國的這些傳統特質,導致了它只要沒受外來的衝擊,沒有實質性的顛覆,那麼「現代組織」這種政黨力量,就不可能從內部誕生。
一個主要是下層結構的民國社會,一個主要是上層聯結的國民黨,怎麼運行呢?
孫中山與蔣介石領導辦法,還是脫離不了忠義、恩威、關係、禮序這些傳統治術的範疇。
組織目標能不能執行下去,執行效果如何,全憑領袖個人對成員們的影響力,而這種影響是有強弱的,可變的,無法保障的。
1934 年,蔣介石委派陳儀主政福建,擔任封疆大吏。
1938 年 6 月,陳儀置委員長手諭不顧,下令槍決軍統福建老大、戴笠心腹張超。
戴笠哭著跪到蔣介石面前,要求委員長做主。
蔣介石怎麼說的呢?
蔣介石說:
「雨農啊,陳儀是什麼人?
他是政學系的領袖,上將,省主席,他後面有一大幫人呢,有張群,有熊式輝,還有……
我不依靠他們行嗎?不要再任性了。」
戴笠說:「雨農體諒領袖苦心。」
這真是搞笑了。
這種哭訴與台詞,跟宮廷劇有什麼區別?
一個堂堂的民國中央政府委員長、國民黨領袖、軍隊首腦,處罰不處罰地方大員,理應根據國家法律與組織紀律,豈能由當事人背後關係決定呢?
這不是現代文明,這是小農關係的算盤。
多數時候,國民黨內部的運行還是依靠人脈,一旦超過人的關係圈子,國民黨的號令就像走夜路遇見了鬼,說僵就僵住了。
在民國軍隊裡,交情至關重要。
軍官向心力,主要由一個個小團體間親如手足的關係凝聚起來,在上如黃埔軍校生,在下如老鄉。
 
  有一次,侍從室組長、浙江同鄉、蔣介石外甥陳希曾,請求辭職。
蔣介石非常生氣,當場掀翻了桌子,使陳希曾哭著打消了辭意。
戰爭造成貨幣貶值,他的薪水幾乎縮成零,生活很不便,他想利用關係下海經商。
但蔣介石認為他此時棄自己而去,簡直是忘恩負義。
從這個歷史細節裡,可以洞察到什麼呢?
 
  在蔣介石的組織構架,浙江老鄉關係、親戚關係、恩情關係,至關重要。
國民政府和軍隊的結構十分鬆散,軍閥與派系依然林立,各方異己勢力拉鋸不斷,大小戰爭不熄,反對力量一直在暗中蔓延。
蔣介石從未在實質性的組織上統一過國家,他也從不曾完全掌權,沒有更大決策權。
國民黨與它成員的聯結,是弱聯結。
關係不到的地方,組織力量就暗弱了。
如果還是舊式的改朝換代,那國民黨沒問題。
但當它遇到帝國主義組織形式的日軍、蘇俄組織形式的中共軍隊,除非力量對比太過懸殊,否則,結果早已注定。
說到底,近現代戰爭打的是一個國家的工業基礎、動員社會的能力與效率。
而動員社會的能力與效率的背後,是組織力。
由於組織力的缺失,國民黨始終飄在古老的傳統社會之上,根本無力組織、動員起整個社會投入戰爭。
國軍對陣解放軍,工業基礎略好一點,組織力卻天上地下,豈能不敗呢?
陳毅說,淮海戰役的勝利,是人民用小推車推出來的。
每當李不太白腦海裡閃過漫山遍野的白毛巾、小推車時,心裡就想起了孫中山桌子上的一疊疊紅手印。
國軍沒組織啊。
 
  當孫逸仙博士與蔣中正先生率領著這樣的國民黨,莽莽撞撞地衝進時代,迎接現代文明的滔天巨浪時,解決之道只有兩個:
要麼像明治維新後的日本,用長長的時間,慢慢把國家建設成一個現代社會,提高全民素質,獲得組織、動員的基礎。
要麼像紅軍一樣,從社會底層入手,將中間的地主階層徹底取消,在下層社會之上直接建立上層結構,獲得組織力量。
前者,上帝沒有給國民黨時間。
後者,會要了國民黨的命。
 
  所以孫中山與蔣介石選項只有一個,那就是轉過身來,用古老帝國的傳統治理方法面現代社會的挑戰,迎接國民黨的宿命。
「天不予我,非戰之罪也。」
這等牛逼的托詞,是西楚霸王作為一個失敗者的矯情與愚蠢,但對國民黨來說,卻是一曲再公道不過的時代輓歌。
國民黨各種表象下的迷底,只有站在遙遠而高曠的歷史山上向下看,才能模糊看清。
疾風驟雨打濕了時代臉龐,模糊了歷史視線。
在它背後,是孫與蔣揮不去的暮靄煙愁,也是連、宋、吳、馬的痛難平,如鯁在喉。
 
佛狸祠下  一片神鴉社鼓
 
  傳統帝國上下層「弱聯結」特點、「關係型」的治理結構,在有一個強勢中央威權時,還能鎮住各方諸侯;
而一旦中央力量暗弱疲沓,就必定會引發地方實力派的野心與挑戰。
於是,誕生於傳統帝國的土壤、從未建立現代組織結構的國民黨,它的分裂的陰影,就浸透漫漫長夜,影響至今。
縱觀國民黨的一生,挑戰領袖,二哥三哥們接連離家出走的戲碼不斷,生生不息。
辛亥革命後,深受禮遇的章太炎,忽然反對三民主義,從同盟會出走,另建共和黨。
1925 年,汪精衛出任國民政府主席,隨後廖仲愷遇刺,胡漢民、許崇智被迫遁逃。
不久「西山會議派」反對蔣介石,另立中央。
1927 年,國民政府遷至武漢,三個月後,軍權在握的蔣介石即發動「清黨」政變,另立南京國民政府,形成兩個中央。
「寧漢分裂」事件,開啓一個極其惡劣的先例,即有實力者可以另立中央。
這個噩夢,從此糾纏國民黨一生。
1930 年,閻錫山在北平成立一個國民政府。
1931 年,李宗仁、汪精衛等各方反蔣勢力成立廣州國民政府。
1933 年,李濟深、蔡廷鍇在福建成立共和國。
隨著抗戰開始,所謂「兄弟鬩於牆內,而外御其侮」,總該消停下來吧?
怎麼可能。
 
  1940 年,汪精衛叛國投敵,成立偽南京政府。
雖然自 1927 年以來,每次分裂都少不了他這位白麵奶油小生的影子,但這次公然跨越做人底線,還是激起共憤,不久被刺殺重傷,四年後死於日本。
抗戰都勝利了,是齊心搞建設的時候了吧?
不。
繼續。
1948 年,隨著國軍戰場失利,反蔣勢力再次活躍,「桂系」逼蔣下野,李宗仁任代總統。
一般人有病都會靜養,國民黨卻很奇怪,一旦病危,必有人從暗中跳出,搗騰一番。
就算江山丟了,也絕不收手。
蔣經國逝世後,李登輝先是大搞拆遷,把國民黨整得奄奄一息,後又暗中扶植民進黨崛起。
1993 年,郁慕明竪起反李登輝大旗,宣佈脫離國民黨,成立新黨。
2000 年,被李登輝逼到死角的宋楚瑜,與國民黨分道揚鑣,另創親民黨。
隨後,藍營的連戰、宋楚瑜內鬥白熱化。
9 月,陰謀家李登輝被清除出黨。
宋氏橙黨一度回心轉意,搭檔連戰大選,可是敗於「兩顆子彈」後,又遭馬英九排擠。
此後每逢大選,就算明知必敗,老宋也要上陣拉國民黨下水。
反正大家都別想活了。
2013 年再出大事,黨主席馬英九宣佈撤銷「立法院長」王金平黨籍,政爭白熱化。
榮譽主席連戰隨後力挺王金平,公開責備馬總統「公報私仇」。
馬英九對連戰多次恩將仇報,兩人素來不和。
2015 年,王金平勝訴,又恢復黨籍。
2015 年 10 月,國民黨忽然撤銷洪秀柱「大選」資格,代之以黨主席朱立倫。
2016 年 3 月,洪秀柱從頭再來,當選第 15 任國民黨主席。
6 月,一片「藍色戰袍」的人群中,王金平獨自身穿白襯衫,坐在角落冷眼旁觀。
嗚呼!
起至同盟會的紅手印,終至王金平的白襯衫,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黨對分裂的熱愛,能像國民黨這樣從一而終。
這些紛繁纏繞的黑色紀錄片,看似摻雜了許多的是非難分的個人恩怨,實際上都是一個黨缺乏現代組織力量的必然結果。
沒有現代組織力,號令效力就聽天由命,國民黨對成員的約束力就非常有限。
個人關係可以成為黨內力量主線,實力派可以調動不得,人脈可以反過來制約國民黨中央,一言不合,抬腿就走。
堂堂百年大黨,只一個鬆散的弱聯合。
 
廉頗老矣  尚能飯否
 
  今天,洪秀柱的國民黨能重整山河嗎?
可以說,國民黨的最後一次機會,出現在 2008 年。
彼時,歷經李登輝重創後的「泛藍」陣營,重新迎來生機。
帶頭大哥馬英九,帥氣清朗,雄姿英發,又懂得清廉自守,可謂集「藍營」期待於一身,當他率領全島人民直搗阿扁貪腐政權後,本有可能整合分裂力量,立地新生。
可是,歷史又一次開了個大玩笑。
哈佛大學法學博士、優等生馬英九,做學問也許是個好教授。
在亞洲政·治從業者中,也許是容顏最帥的。
可惜卻沒有領袖資質、「總統」能力。
馬英九先生自戀勝過愛人,優柔寡斷勝過眼光判斷,氣量狹隘勝過寬容大度,猜忌勝過信任,個人利益考量勝過時代格局。
在民進黨的進攻下,馬英九步步退讓,聽風就是雨,試圖討好對方綠營選民,卻接連將手中城池一個個送出,直至山河破碎人凋零。
這個話題,有機會再單獨展開。
穿過一個個歷史的細節,不妨細細思量,如果孫中山、蔣介石都沒有辦法建立的組織力量,一個花木蘭洪秀柱又如何能辦到呢?
以連戰、宋楚瑜、吳伯雄、馬英九雄心壯志,都不能整合的陣營,小辣椒縱有報黨之心、鋼鐵意志,又從哪生出回天之力呢?
這與什麼政黨的民主輪換無關。
如同宿命一般,從前歷史沒給國民黨以時間,如今也不會再留給它多少光蔭歲月了。
隱約可見楓葉飄落,霜染層林,最後一根大象的骨頭,被一隻老狐狸叼走了。
但願只是囈語。
 
憑誰問
 
  這是寫得最辛苦的一篇筆記。
一個月來,翻閱十多本書,每個夜幕與日出,發呆與思索,撰寫和修改,只為做到一件事:
嚴肅一點,說話要尊重史實。
要以最誠的心,對得起那個時代,那些人。
國民黨的奮鬥、犧牲、不團結、分裂、離合、悲歌,就是一部中華民族的近代創業史,理應放在大歷史進程裡,安靜觀量。
它的故事,是三千年農業文明巨大慣性,與近現代工業文明迎面碰撞激起的巨浪。
它是老大帝國道術文化的尾聲,是道德治國、概數治國、關係治國的最後一次延伸。
它所有戲劇般的宿命,都是為了迎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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