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 1921年-1999 年,卒年 78 歲
原名 史永芬,1921 年生於北京,1937 年進日本東京女子大學藝術系,拜名聲樂家三浦環為師,《恨不相逢未嫁時》的李香蘭是她同學;
名導演岳楓是這樣形容她們兩人:
「白光粉面生春,雲鬟疊翠,天生麗質,坐着不動,男人魂飛魄散;
李香蘭明媚玲瓏,笑臉生花,口帶蘭麝,哥兒心如鹿撞,乍看相似,實則有別。」
在 1940 至 1950 年代是非常著名的影星、歌星,以其磁性的女低音風靡歌壇。
她因見電影院投射機發出的一道白光而得藝名「白光」。
白光因演出《蕩婦心 1949 年》、《一代妖姬 1950 年》、《玫瑰花開 1951 年》而走紅,被稱為中國「一代妖姬」。
〈▲40 年代上海 6 大紅歌星:左起為白虹、姚莉、周璇、李香蘭、白光、吳鶯音〉
白光從 18 歲奉母命初嫁,生下一對兒女後,接著離婚、訂婚、解婚、結婚、離婚、再變成不結婚的女人。
〈▲左至右上官靈鳳、林沖、白光〉
1950 年代初白光退出歌影壇,隱居吉隆坡。
白光 1959 年告別影壇,是年即不幸患上血癌,奮力抗病成功;
1969 年,白光在吉隆坡登台,遇到比她小 26 歲的忠實影迷顏良龍,居然動了凡心,二人長相廝守 30 年。
復又得子宮癌,臥床三個月,惟 99 年還是不敵癌魔,腸癌奪去性命。
1994 年白光赴台參加世界電影資料館珍藏影片特展,首度接受台視《玫瑰之夜》主持人曾慶瑜專訪。
白光對電影,並無依戀,念念不忘的是歌曲原作者陳歌辛,誇是罕有天才,子不如父:
「那(陳鋼)就比爸爸差得遠啦,這個東西要天給,唱大戲也一樣,一大半要天給,然後你就努力,你想要唱一百分哪,天沒有五十分給你,你不可能唱到一百分,有時候天只給你十分,你怎麼樣努力,你只有六十分,你要想一百分就老天爺一定要給你五十分。」
這番話是白光九十年代中期接受曾慶瑜訪問時所說。
奚淞/白光在富貴山莊(上)
2017 年六月初,甫離開暴雨釀災的台灣,航機升高、衝破層雲,便一路飛向藍天豔陽的馬來西亞。
黃銘昌和我經常結伴旅遊亞洲,阿昌體驗並收集田園繪畫素材,我則偏重探究傳統佛教文化。
這回,我們多一項重要目的──到吉隆坡「富貴山莊」墓園,拜訪白光的「琴墓」。
據老友高肖梅說:白光墳墓裝置電眼,只要有人走過,就會自動播放白光老歌──一座會唱歌的墓!
以低沉磁性嗓音唱出〈魂縈舊夢〉的白光,不覺已去世十八年了。
確實令人魂牽夢縈:〈秋夜〉、〈戀之火〉、〈醉在你的懷中〉、〈等著你回來〉……
流行於五、六十年代的白派老歌,至今猶不斷有愛好者傳唱,就彷彿是祕密幫派的會歌。
文明若是走向爛熟,可以轉眼化作放浪和頹廢。
上世紀前半葉歷經兩次世界大戰,在戰火離亂、命如草芥的時代,歌手以放浪形骸、目空一切歌聲衝破苦難黝暗。
在法國有艾蒂斯.皮亞芙(Édith Piaf);在德國有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 ;在中國則就是白光了。
她唱「假正經/假正經/做人何必假正經──」;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麼過/反正腸已斷/我就只能去闖禍──」;
「紅的燈/綠的酒/紙醉金迷多麼悠悠──」;
「今夜讓我放縱/醉在你的懷中……那管明朝/各分西東/只要今晚/我倆相逢──」;
電影加上她慵懶、滿不在乎的歌聲,為她贏得「妖星」、「一代妖姬」的稱號。
在電影裡常演反派,歌聲又是顛覆道德的靡靡之音,白光卻成為廣受喜愛的大明星;除了奇蹟,如何解釋這份特殊魅力?
1993 年,在「電影資料館」館長井迎瑞的努力交涉和推動下,終於把一批「新華影業公司」、原屬童月娟女士擁有的百餘部老電影底片,迢迢由法國運回台灣,作永久性收藏,這可是中國電影史上的大事。
九三年底舉辦舊片回顧展。
此際老影人紛紛現身,白光偕顏良龍伉儷應邀歸國。
這也使得身為「白迷」的我們居然有緣相會作一夕談,是難忘的經驗……
奚淞、黃銘昌備妥筆墨,白光留下她難得的書法簽名。 黃銘昌╱圖片提供
我們於六月三日黃昏飛抵吉隆坡。
翌日,便由馬國華僑第三代的年輕朋友紀約佑帶路,準備一道往訪離城四十公里的「富貴山莊」墓園。
「富貴山莊我知道。」出發前,小紀笑著搔頭說:
「白光是誰?完全沒聽過。」
至於另一位同屬華僑後代的凱卿,聞言則輕輕驚呼起來:
「啊,白光我認識呀!我婆婆最愛聽她的歌了,經常要放她的歌呢。」
聞此,小紀也就肅然起敬,知道「琴墓」中的白光並非等閒之輩了。
由吉隆坡往富貴山莊墓園,車程約一個小時。
離琴墓越近,白姐的音容笑貌就更清晰了。
當時是在「電影資料館」工作的高肖梅,促成 1993 年白光、顏良龍伉儷蒞臨我家的因緣。
記得那一晚,等到將近九點鐘,肖梅、戴洪軒夫婦才帶著白光、顏良龍抵達我們的新店畫室。
一身翠藍敞領洋裝、七十多歲的白光妝扮亮麗。
然而剛從一場熱鬧宴會中脫身,大概是有點累了,她步上地板台階時身體搖晃,此時剛好阿昌在旁,趕緊攙扶她脫下銀色高跟鞋。
「幫白光脫鞋」從此成為阿昌津津樂道事蹟。
我們一點也看不出這位爽朗、不拘小節的大明星,當時其實已是嚴重的結腸癌病人。
一直要等她去世、事隔多年後,當年負責接待歸國影人的肖梅才向我們透露:
當時她與白光成為忘年之交,白光一回悄悄向她附耳說:
「告訴你,我這腰部以下的器官,已經沒有功能了。」
肖梅聞言心中愴然,也對她的坦率曠達多一份敬重。
「一代妖姬」歸國,登上報紙頭條。
年輕一代但見新聞照片中濃眉大眼、有點嚇人的老太太,誰知道「妖姬」底細?
然而白光與記者一照面,立即電光石火、活色生香起來。
且觀問答:「白姐,你原名史詠芬,為什麼取名『白光』?」
「我拍電影,這電影──不就是一道白光嘛!」
「白姐,可以說說你那『白毛』嗎?」記者故意重提她的陳年戀史。
五○年代白光曾經熱戀、下嫁綽號白毛的美國飛行員,卻落得人財兩空,是當年鬧得沸沸揚揚的大緋聞。
「白毛?」白姐笑吟吟一語帶過:「年紀輕輕,怪可惜的──」
「白姐,你的股票呢?」記者不放過、逗她。
「哎,全套牢了。」白姐大咧咧一揮手。錢,沒啦!
「白姐,你的成名曲是〈魂縈舊夢〉。
奇怪呀,為什麼好端端你要把『縈』字唱成『榮』字呢?」記者還要糗她。
「什麼?」曾經赴日深造聲樂的女大學生白光驚呼:
「縈?我從來不知道是『縈』,我一直以為是『榮』呢!」
半個世紀過去,誰敢說白光唱錯了字。
白光歌中的「榮」字發音深沉柔美、恰似歌詞裡「遍地醉人的東風」。
「奇怪呀,白姐,」記者是真好奇:
「你離開影壇、歌壇已經那麼多年了,為什麼還有許多影迷、歌迷一直記得你呢?」
白光坦坦然地說:「人喜歡我,是因為我喜歡人。」
回到九三年深秋那一夜,白光坐在茶几前,吃了台灣水蜜桃,剝開鳳梨酥包裝紙,品味兩口,再仔細把沒吃完的點心包上,放回盤裡,於是打開話匣子。
這一說,如同〈東山一把青〉歌詞──
「就像那山水向下流/流到幾時方罷休?」
經歷多少滄桑世事、大起大落,白光侃侃而談,毫無隱晦。
記得那一晚,因為見識到白光的心無罣礙,我也就口無遮欄,提出多年心中疑問:
「你演戲,怎麼就能把壞女人演得那麼好?」
我的問題出自白光經典名片──1949 年與嚴俊合作、岳楓導演的〈血染海棠紅〉。
白光飾演一個心如蛇蠍、為自身享受不惜出賣丈夫、女兒的妖婦。
這部電影轟動一時,以至於六年之後,「新華影業」在香港籌畫「中國第一部伊士曼七彩鉅片」,仍以同樣劇本,延請天王巨星李麗華重演此戲,片名《海棠紅》,少了「血染」二字。
從小愛看電影的我,一直納悶:
李麗華演技夠好,《海棠紅》裡李麗華模仿白光,同樣演唱小曲,同樣穿長旗袍、梳高髻,同樣煙視媚行,然而比起白光的《血染海棠紅》,怎麼就顯得沒那麼好看了?
「喲,壞女人?哪有什麼壞女人?」白姐聞言瞪大眼。
難道是她忘了當年扮演的角色?
待我重提《血染》劇情種種,她很認真的說:
「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壞女人,我只是自自然然的演她罷了。」
聞言恰似一道白光,照徹了戲夢人生。
我恍然覺察白光一張認真坦率、屬於北地胭脂的方整大臉,十足就是敦煌窟洞裡,盛唐的菩薩容顏。
面對世情冷暖、命運造作,她無怨尤、無批判,就只是直下平等承擔;這才是白光風格動人之處。
白光從不故意演戲,白光天然就是人生大戲。
那一夜,白光開心地訴說生涯傳奇往事,而那位比她年輕十多歲的斯文伴侶——顏良龍,卻始終默默無言,直到最後輕喚一聲:
「白姐,十二點鐘了。」
白光聞言立即起身,套上高跟鞋,挽顏良龍手臂向我們告別。
多聽話啊,白姐。
誰知她的晚年、她一生的悲歡和病苦,就可以倚賴這位長年追隨並照應她的歌迷顏良龍呢?
難怪白光面對記者的口頭禪是:
「我好命,上蒼對我好呀,感恩。」
計程車駛入「富貴山莊」大門,我們下了車,才見識到這座華僑墓園的壯闊和氣派。
山坡上遍布整齊肅穆、連綿起伏的碑石墓座,豔陽下瞇眼望去,墳海中哪兒去尋白光的墓?
我們與小紀乃踅入接待中心求助。
時值中午,一位剛用過餐的職員走出房間,聽說我們打台灣來,欲採訪白光墓地,立即找來園區裡服務總監劉啟鴻。
據說白光的「琴墓」不寂寞,來訪的除了華裔「白迷」,甚至還有歐裔的仰慕者。
劉先生二話不說,親自駕車載我們入園,車行約十分鐘才靠近白光墓區。
我想:若非工作人員接待,以冷氣車搭載,要在浩大墓園中尋找白光墳墓,豈不是要被烈日曬得暈過去?
隨劉先生下車,循長條墓道尋去。
我心正為琴墓妄想紛飛時,恍惚已傳來遙遠歌聲。
啊,白光之歌;是〈秋夜〉嗎?
「我愛夜/我愛夜/更愛皓月高掛的秋夜/幾株不知名的樹/已脫卸了黃葉……」
剎那間時光倒流。
這是我童年住廈門街,由泥濘窄巷、竹籬木屋裡傳出有沙沙電波干擾的流行曲歌聲。
這是八○年代白光返台東山復出,在高雄藍寶石歌廳登台獻唱,一聲「我愛夜」,全場起立鼓掌的采聲。
如今在吉隆坡「富貴山莊」,〈秋夜〉歌聲重新唱起。
我常想:在中國近代白話文運動後,少有如「幾株不知名的樹」那般歌詞,道出離亂一代無可言說的情懷。
「我原以為要走近白光的墓,才會引起電眼感應,播放歌曲的呢。」邊走、我邊問劉先生。
劉先生說:「現在是管制室遙控開關,由琴墓旁兩座小石亭發聲,從早晨八點直播到下午五點。」
一首接一首,墓園播放白光歌曲全集。
有些歌,恐怕就連資深白迷們也沒聽過。
經過顏良龍的整理、再現,白光老歌應該是永遠不會失傳了。
千里迢迢,事隔多年,阿昌和我終於來到白光墓前致意。
雖然早在倪有純著的《白光傳奇》一書中,已見到相片裡「琴墓」模樣,但身歷其境,更覺傳奇動人。
黑色大理石墓座中央,以反白細點彫鑿出長髮披肩的白光笑靨,十分精緻傳神。
左側墓碑刻「一代妖姬白光永芬史氏之墓」字樣。
耐人尋味的是:
「一代妖姬」綽號,與人像下大字「如意寶珠」,以及兩側「相好莊嚴、智慧殊勝」對聯的佛教式文案,產生強大意義上的反差。
一生行事大膽的白光,連墓地銘文也是顛覆性的。奇怪吧!
看見墓碑右側有紅色刻字(代表未亡者)——「顏良龍之墓」,我了解到此處全部文案,應出於愛侶手筆。
據數次接待顏良龍的高肖梅說:從談話間,可以知道他顯然是虔誠佛教徒。
「喲,妖姬?壞女人?哪兒有啊?」
白光爽朗笑聲傳出:
「每個人的心、自自然然的,豈不都藏著無價的如意寶珠嗎?」
墓地裡,我重新溫習了九三年白光給我的啟發。
知道顏良龍用心,更能讀懂主墓後段、琴墓上的紀念文。
在刻著〈如果沒有你〉詞曲的琴鍵蓋之上,有一篇由顏良龍署名的長文。
頂著豔陽,我辨讀密密麻麻的顏文,金色字跡彷彿也是滾燙、炙熱的,我揮汗摘記片斷如下:
「生於一九二一的影歌雙星白光,走過動盪與繁華的歲月,從大時代的北平到今天的吉隆坡。
白光為人至直,夠風度、夠帥、夠豪放、夠勇敢,是位傳奇女子……」
「有人說她是『一代妖姬』,也有人說她是真正的『女菩薩』。
她是入菩薩境界示現妖姬境界,她是入妖姬境界示現菩薩境界……」
「我們了了知、了了見;如實知、如實見。
愛的妙樂,超出一切煩惱與痛苦。
以是故,我們決定再續前緣,生生世世,永遠相親相愛。
──夫.顏良龍立」
印象中沉默寡言的顏良龍,真也語出驚人。
他在墓誌銘中直指煩惱即菩提;
說白光是入妖姬境界而示現菩薩心性之如意寶;
結語至於生死相許,怎不教人讀之動容。
我悄問劉先生;
「我們原是白光、顏良龍舊友,也知道她晚年沒有積蓄,這麼華美的紀念墓,難道是影劇界人士捐助、完成的嗎?」
「白光的紀念墓,足足占地九個單位,(光是地價以台幣估算至少三百多萬)」
劉先生微笑說:
「全都是『富貴山莊』主人免費贊助的。」
「真為白姐高興,謝謝你們費心出力!」
我向代表墓園、為白光留下音容的劉先生致誠摰謝意。
這回訪白光琴墓,一了多年心願。
晚年病中的白光,還特別叫顏良龍傳話給台灣高肖梅,問候:
「新店兩位年輕的畫家朋友好嗎?」
一別多年。
縱使歲月如梭,我們也都白了頭 ,白姐記得我們,我們能忘了白姐嗎?
離開墓園,試打電話聯絡顏良龍。
二十多年前的電話號碼早改了,打不通。
我們搭計程車直抵顏家舊居,這也是當年繁華褪盡、白光遛狗散步的巷落。
顏宅地址是對的,這幢郊區排屋卻鐵柵深鎖、無人回應。
多情的顏良龍如今人在何方?
這就有待我們日後探尋了。
訪白光「琴墓」,我們既滿願,也若有所失。
歸途中,我想起好友白先勇曾說起多年前與白光相見的一段逸事。
那是八○年代,香港。
「忘了是哪回晚宴,」先勇說
「宴後,我居然有機會與白光在尖沙咀天星碼頭旁的海濱步道並肩散步、聊天──」
同樣是歌迷,興致高昂地聊起對白派一連串經典歌曲的喜愛:
「白姐,說到那首〈我要你〉,真是動人、好聽。」
「就是嘛,」白光回眸笑道:
「〈我要你〉正就是我最喜歡的歌……」
在白光的錄音檔案及歌本中,大夥不妨查查看,偏就是脫漏了這首白光鍾愛的〈我要你〉。
為紀念那些穿透烽火離亂,安慰人心的歌曲,我抄寫這首少有人傳唱的情歌,作此回訪白光琴墓經歷的尾聲:
「我要你/常在我身邊/廝守著黑夜/直到明天;
我要你/常在我身邊/忘卻了煩憂/互相慰安。
夜長漫漫/人間淒寒/只有你能帶給我一點兒溫暖。
我要你/常在我身邊/廝守著黑夜/直到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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