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叔隨筆

※曲十一：晚韶華（此曲唱李紈）
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
那美韶華去之何迅！ 再休提銹帳鴛衾。
只這帶珠冠，披風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
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
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
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
問古來將相可還存？
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背景賞析：
韶是虞舜時代美好的樂曲稱韶音；
「晚韶華」代表有光彩美好的晚年時光。

　　李紈是榮國府長孫賈珠（賈寶玉長兄）的妻子，榮國府大奶奶；
賈珠早亡，遺腹子取名賈蘭，李紈從一出場就是寡婦的身份，終身未再改嫁；
身處大觀園諸多艷史的環境，她恪遵禮法，獨守深閨，保持自身的不染；
她是榮國府的大嫂子，但與世無爭、安分順時，不爭出頭、不捲入大家族中的是非；
她把全副的希望及精力都投注在兒子賈蘭的身上，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對賈蘭的培養是要文武雙全的，不僅督促他讀聖賢書，準備科舉考試，還安排他習武。

　　書中第四回對她的敘述，已是她前半生的簡介：
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
這李氏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
至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
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
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但在她住進了大觀園之後，似乎有了很大的改變，她不再是槁木死灰，也恢復了該有的青春朝氣；
她最早提出成立詩社，並帶領詩社成為大觀園日常生活中的亮點；
她除了自薦為詩社掌壇人，還將自己住處的稻香村作為社址；
她讚譽林黛玉提出大家起個別號的建議，第一個為自己起了個別號“稻香老農”；
最重要的是她逼鳳姐做監社御史，好解決詩社的經費問題，她為了讓王熙鳳就範，一口氣送給鳳姐「無賴泥腿市儈」、「下作貧嘴惡舌」、「黃湯灌狗肚」、「狗長尾巴尖」、「潑皮破落户」、「楚霸王」等的系列雅號，從這來看，她要罵起人來可一點也不弱的。

　　在賈府下人觀念裡，她心善面軟，是一個活菩薩；
在眾小姑子眼裏，她作詩吃酒能和大家玩到一塊去的大姐姐，一個隨和的好嫂子；
在賈母看她是「帶着蘭兒靜靜地過日子」，是一個好孫媳婦。
賈母對她憐惜，書中說：
鳳姐兒笑道：
「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
　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
　又給你園子地，個人取租子。
　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
　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
　 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 ......」

從這裡看，她的收入多、開支少，應該是賈府眾人中最有錢的，但她還是節省過日子，也不願借助他人，這應該是寡婦的習性吧。

　　在書中五十五回，鳳姐生病，王夫人於是把管家工作託付給李紈代替鳳姐，與三姑娘探春共理家事，探春原本應是李紈的助手，但實際工作接手後李紈卻退到了後台，一切成了由探春來主持。
賈母這兩個孫媳婦卻是兩個極端不同的個性：
鳳姐是喜歡站在風口浪尖強出頭的，而李紈卻是温良恭儉讓的退到後面。

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
那美韶華去之何迅！ 再休提銹帳鴛衾。
只這帶珠冠，披風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

　　李紈青春寡居，夫妻恩情已是鏡中幻影；
年少時夢中總是出現丈夫獲取功名富貴，但這些都因丈夫賈珠的早逝成了南柯一夢。
唐李公佐南柯太守傳：
諄于棼入大槐安國，招了駙馬，做了南柯太守，榮華富貴，顯赫一時，一覺醒來，才知大槐安國就是屋旁大槐樹下的一個螞蟻洞。

人生中的美好時光往往就在不知不覺中飛快結束，和丈夫繡帳鴛衾的纏綿也就不要再提了。
就算還有這些「帶珠冠、披風襖」的優渥環境，也終抵不了丈夫生命無常的逝去。

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

　　這句道出：雖然是要有些積蓄讓自己過老年生活，不要受「老來貧」的悽苦，但必須要為兒孫累積些陰德。

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
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

　　戲曲上段寫她與丈夫賈珠，下段應當就是寫他與兒子賈蘭了。
書中一百十九回，李紈兒子賈蘭和他叔叔寶玉都是初次獨自離開家人一同赴考，王夫人和李紈都為他們的兒子遠行擔心，書中有言：
寶玉卻轉過身來給李紈作了個揖，說：
「嫂子放心。我們爺兒兩個都是必中的。
　日後蘭哥還有大出息，大嫂子還要戴鳳冠穿霞帔呢。」

後來兩人果真都高中，寶玉中了第七名舉人，賈蘭中了第一百三十名舉人；
從戲曲中的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及威赫赫爵祿高登；
書中也有「蘭哥得中，家道復興」字句，以及薛姨媽說：
「你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麼？
　她頭裏的苦也算吃盡的了，如今的甜來，也是應為人的好處。」
這些都明確指出賈蘭中舉後當官，李紈一生培育兒子，最終不負所望，晚年以子為貴。

　　在高鶚後四十回的續書中，沒有寫出李紈或賈蘭“昏慘慘 ，黃泉路近＂的情況，而是以「李紈心下自然歡喜」為結尾。
當然也有許多紅學學者認為這種結尾並不符合曹公的原意，又衍生出許多不同的故事版本，在這裡就不再多加討論。

問古來將相可還存？
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最後這句話是我個人相當認同的！
古今中外帝王將相，甚至是布衣百姓，都會想要用盡一切方式讓自己在歷史留名，但到頭來大家都是同樣的歸宿；
生前所有的成就威名，對逝者本身已不具任何實質意義，只是讓後人傳頌訴說的一個故事而已。
所以在世的人，把握當下、珍惜所有才是最重要的！

　　再來看看書中的判詞：
畫着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
也有判云：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桃李春風結子完」
　　這句將李紈的名字諧音「李」、「完」隱藏在句子中，意指此為李紈判詞；
而畫中鳳冠霞帔的美人當然也就是李紈，畫着一盆茂蘭也理所當然是她兒子賈蘭；她成日陪伴督促著賈蘭進學，賈蘭也沒讓母親失望，讓她鳳冠霞帔，母以子貴。
李紈早期的幸福人生，就像桃花李花般的短暫，春風過後迅速凋謝，結子則指賈蘭的出生。

「到頭誰似一盆蘭」
　　賈家到了最後分崩離析，沒有誰能像她兒子賈蘭一樣中舉當官再次提振門楣的。

「如冰水好空相妒」
　　這句在紅學家們的解讀有許多種，我個人認為文中「好」字唸第四聲（去聲），喜歡的意思，整句直譯就是：
就好比冰跟水，總愛雙方作沒意義的嫉妒、比較。

冰跟水是相同的物質，用來形容她跟鳳姐，李紈跟王熙鳳都相同是賈母的孫媳婦，而且書中第四十五回中：

鳳姐兒笑道：
「你們別哄我，我猜著了，那裡是請我作監社御史！
　分明是叫我作個進錢的銅商。
　你們弄什麼社，必是要輪流作東道的。
　你們的月錢不夠花了，想出這個法子來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錢。
　可是這個主意？ 」
一席話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
李紈笑道：「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 」

這裡用水晶心肝玻璃人來形容鳳姐；
而在王熙鳳判詞的畫頁裡，也說是一隻雌鳳立於冰山之上。

　　李紈沒有丈夫，但她是榮國府大孫媳婦、大奶奶，她兒子賈蘭是榮國府的長孫；
鳳姐雖然是榮國府的總管，掌管了榮國府的大小事，但她嫉妒賈母分配李紈的月錢是她的四倍、嫉妒李紈的書香門第（她父親相當現在教育部長）出身、尤其嫉妒她有兒子。
鳳姐沒有兒子，算計了一生，到頭還是空，所以說是空相妒。

「枉與他人作笑談」
　　《三國演義》引用楊慎的名句「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笑談並不是嘲諷，而是成了茶餘飯後大家談天說地的故事中。

※淺談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