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十:留餘慶(此曲唱賈巧姐)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
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
勸人生,濟困扶窮。
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背景賞析:
“留餘慶”出自《易經 坤卦》:
「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意思是因為家中前人有積德,所以讓家中後人受惠;
施恩的王熙鳳在書中是很有心機又極刻薄的管家,所以曲中用“留餘慶”(表示還有留下一點),而不是用“有餘慶”。
賈巧姐是王熙鳳與賈璉的女兒,在曹雪芹還留下的前八十回本中,巧姐一直是個還未能開口說話也未能下地走路的幼兒,在十二金釵中年紀最小,輩分也低(與秦可卿同輩份);所以巧姐的長相、性格、氣質和角色在曹公筆下並未留下較清楚的描述。
在後四十回中的第九十二回「評女傳巧姐慕賢良」寫巧姐自幼喜讀書認字,還唸《女孝經》及《列女傳》等書,並習女紅(這也奠定了她後來作農婦紡織的基礎),所以標題用「巧姐慕賢良」:
寶玉道:
「你認了多少字了﹖」
巧姐兒道:
「認了三千多字,念了一本《女孝經》,半個月頭裏又上了《列女傳》。」
賈母道:
「女孩兒家認得字呢也好,只是女工針黹倒是要緊的。」
巧姐兒道:
「我也跟著劉媽媽學著做呢。
什麼扎花兒咧,拉鎖子,我雖弄不好,卻也學著會做幾針兒。」
賈母道:
「咱們這樣人家固然不仗著自己做,但只到底知道些,日後才不受人家的拿捏。」
巧姐的命運除了取決於其生母王熙鳳,另一個影響她的人就是劉姥姥;
劉姥姥是鳳姐王家的遠房親戚,是書中喜劇搞笑無見識的村婦,書中第六回就有記述:
狗兒(劉姥姥女婿)亦生一子,小名板兒;嫡妻劉氏(劉姥姥女兒),又生一女,名喚青兒。
一家四口,仍以務農為業。
因狗兒白日間又作些生計,劉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兩個無人看管。
狗兒遂將岳母劉姥姥接來一處過活。
這劉姥姥乃是個久經世代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兒女,只靠兩畝薄田度日。
如今女婿接來養活,豈不願意,遂一心一計,幫趁著女兒女婿過活起來。
劉姥姥是王熙鳳的遠房親戚,得機緣逛大觀園時(賈母又留劉姥姥在大觀園住了幾天),看當日賈府中的禮教及規矩,讓她大開眼界,她就說:
「我就愛看你們家的這個規矩,這麼多人一絲不亂,真是好看。」
劉姥姥在大觀園的種種搞笑,是這本書中膾炙人口的情節,所以我們到現在還有“劉姥姥逛大觀園”就如“鄉下人進城”看到什麼都新鮮的比喻。
在她告辭回家時,賈府除了贈送銀兩,還贈送一大包家常日用藥,以及她喜歡的食物模具等等,連丫鬟平兒和鴛鴦等人,也都拿了自己的舊衣裳送給她,每看一樣,劉姥姥便念一句佛,她真的是滿懷感恩的,書中說:
雖然住了兩三天,日子卻不多,把古往今來沒見過的,沒吃過的,沒聽見過的,都經驗了。
難得老太太和姑奶奶並那些小姐們,連各房裏的姑娘們,都這樣憐貧惜老照看我。
我這一回去沒別的報答,惟有請些高香天天給你們念佛,保佑你們長命百歲的,就算我的心了。
在巧姐遇見劉姥姥時還是小娃兒,連名字都還沒取,書中第四十一回,王熙鳳說女兒病了,老太太也病了,劉姥姥說,也許是在園子裡衝撞到了什麼神靈,鳳姐丫環平兒一查祟書《玉匣記》:
「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東南方得遇花神。
用五色紙錢四十張,向東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
鳳姐兒笑道:
「果然不錯,園子裏頭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見了。」
一面命人請兩分紙錢來,著兩個人來,一個與賈母送祟,一個與大姐兒送祟(大姐兒是對家中小輩女孩子的通稱)。
果見大姐兒安穩睡了。
鳳姐兒笑道:
「到底是你們有年紀的人經歷得多。
我這大姐兒時常要病,也不知是什麼原故。」
劉姥姥道:
「這也有的事。
富貴人家養的孩子多太嬌嫩,自然禁不得一些兒委曲;
再她小人兒家,過於尊貴了,也禁不起。
以後姑奶奶少疼她些就好了。」
鳳姐兒道:
「這也有理。
我想起來,他還沒個名字,你就給他起個名字。
一則借借你的壽;
二則你們是莊家人,不怕你惱,到底貧苦些,你貧苦人起個名字,只怕壓的住他。」
劉姥姥聽說,便想了一想,笑道:
「不知他幾時生的?」
鳳姐兒道:
「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可巧是七月初七日。」
劉姥姥忙笑道:
「這個正好,就叫他是巧哥兒罷。
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
姑奶奶定要依我這名字,她必長命百歲。
日後大了,各人成家立業,或一時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難成祥,逢兇化吉,卻從這『巧』字上來。」
在書中第四十一回,也用了篇幅描寫巧姐與劉姥姥外孫版兒的情節:
忽見奶子抱了大姐兒來,大家哄她玩了一會。
那大姐兒因抱著一個大柚子玩的,忽見板兒抱著一個佛手,便也要佛手。
丫頭們哄她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
眾人忙把柚子與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來與她才罷。
那板兒因玩了半日佛手,此刻又兩手抓著些麵果子吃,又忽見這柚子又香又圓,更覺好玩,且當球踢著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脂硯齋對這個任性的千金小姐要佛手的細節,批註得非常詳細:
【柚子即今香團之屬也,應與緣通。
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
以小兒之戲暗透前回通部脈絡,隱隱約約,毫無一絲漏泄,豈獨為劉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
《紅樓夢》裡所有的細節安排都是隱藏深意的,一個物件的交換和贈送,其實都是命運的信物;
就如寶玉曾把一個戲班子裡相交的生角兒蔣玉函和他交換的汗巾子,轉交給丫鬟襲人保管,後來賈府敗落,襲人離開寶玉,就是嫁給了蔣玉函。
板兒給了王熙鳳的女兒一個佛手,換來她手裡抱的柚子,那也就是交換完了信物;
意思應該就是說,巧姐最後的歸宿,應該是嫁給了劉姥姥的外孫板兒,住在荒村野店,每天得靠紡績謀生。
高鶚續書第一百十八回卻不是這麼說的,書中情節是:
鳳姐死後,趁著賈璉外出,寶玉癡傻,府中都是一群宗族子弟來管事;
他們對王熙鳳生前作為十分嫉恨,又因缺錢花用,謀劃把巧姐賣給邊遠地方的藩王為侍妾;
後幸得平兒(鳳姐丫環、賈璉小妾)和劉姥姥的裡應外合,再經王夫人的協助,帶著巧兒去劉姥姥的莊子避難;
後來經過劉姥姥牽紅線,嫁給了當地一個大財主家的兒子(大財主十分愛慕賈府的門第顯貴,很想結親)。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
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
勸人生,濟困扶窮。
戲曲基本上就是說因為當年她母親善待了劉姥姥,種下善緣,因此家族敗落後,劉姥姥一家救了她。
也勸人在還有能力的時候,要濟困扶窮,日後終會有善報。
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書中第一百十八回說比賈寶玉大四五歲,卻是寶玉姪子又是義子的賈芸:
連日在外又輸了好些銀錢,無所抵償,便和賈環(賈寶玉同父異母弟弟)相商。
賈環本是一個錢沒有的,雖是趙姨娘積蓄些微,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應人家。
便想起鳳姐待他刻薄,要趁賈璉不在家,要擺佈巧姐出氣,遂把這個當叫賈芸來上,故意的埋怨賈芸道:
「你們年紀又大,放著弄銀錢的事又不敢辦,倒和我沒有錢的人相商。」
另一段寫:
王仁(王熙鳳的哥哥)拍手道:
「這倒是一種好事,又有銀子!
只怕你們不能。
若是你們敢辦,我是親舅舅,做得主的。
只要環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麼一說,我找邢大舅再一說,太太們問起來,你們齊打夥說好就是了。」
所以曲中的「狠舅奸兄」應當是指巧姐的舅父王仁(忘仁諧音)和堂兄賈芸(狠舅指王仁無疑義,但對奸兄指誰,紅學學者卻有諸多不同看法);
就像算術中加減乘除四則運算,上天對善惡報應的計算是不會算錯的。
再來看看書中判詞,畫有一座荒村野店,有一個美人(巧姐)在那裡紡績,判詞說的是:
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脂硯齋批註「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這句:
【非經歷過者,此二句則云紙上談兵。
過來人那得不哭!】
判詞直譯就是:
家勢衰敗了,就不要再提當年的豪門富貴,家破人亡後也別說誰是誰的骨肉至親。
前因偶然受過接濟而感念在心的劉姥姥,後來巧姐才得有厚恩福報。
由巧姐的判詞,再回頭看書中第十四回,在秦可卿發喪時,寶玉跟著鳳姐送葬到遠郊家廟鐵檻寺附近村莊打尖,寶玉對鄉下事物都好奇,沒見過莊戶人家的紡車,有位村姑正要示範如何操作就被人叫走了。
寶玉和鳳姐離開時坐在車裡,寶玉試圖在人群裡找那個村姑,就看見她背著弟弟,和幾個女孩說說笑笑從馬車跟前走過。
脂硯齋評說【人生的離聚,又何嘗不是如此】。
這個背著小男孩的村姑及她的紡車,正是鳳姐女兒巧姐日後的命運縮影;
當時的莊戶人家看他們官門顯貴高不可攀,他們看莊稼子弟也是不同世界;
但一轉眼,人世間的富貴繁華不就真像是春夢一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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