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十二:好事終(此曲唱秦可卿)
畫梁春盡落香塵。
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
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
宿孽總因情。

背景賞析:
  秦可卿原是“宦囊羞澀”的官員秦業從養生堂抱來的棄嬰,後嫁入賈家,成為寧國府長孫賈蓉的妻子。
她深受賈家人的喜愛,但她是書中最早過世的主要腳色,死時還未有子嗣;
她也是《紅樓夢》金陵十二釵中,唯一在前八十回(曹雪芹親筆)就明確寫出結局的。

  雖然說她的結局是曹公親筆撰寫,但紅樓夢遭曹公「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其中關於秦可卿的章節,也遭曹公大幅的刪改,完全失去了最初的原始風貌。

脂硯齋(紅樓夢的主要批註者,據信他看完過紅樓夢原本全集,並和曹雪芹有密切關係及對書的內容和曹公有過討論)在脂批本第十三回回末有硃批: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記錄歷史的筆,表示作者真實記錄)
 老朽
(自稱老朽,應當年歲已高)因有“魂託鳳姐”、“賈家後事”二件,嫡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
 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
 因命芹溪
(曹雪芹號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用“命”刪去,當系曹公長輩),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

魂託鳳姐及賈家後事是指秦氏剛過世,就託夢給王熙鳳,要「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並告之賈家日後的敗落「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

  書上說秦可卿是小官員秦業從養生堂抱來的棄嬰,出身相當低微,如何能嫁給寧國府三代單傳的獨孫賈蓉為正妻,許多紅迷認為這在當時講求門當戶對的時代是說不過去的;
但更說不過去的是她不但嫁入賈府,還得到賈母大力稱讚,說她「是個極妥當的人,生得嫋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得意之人」。

另外,秦可卿在賈府的生活環境極盡奢華,裝飾擺設直逼帝后,在書中第五回對她臥房的描述:

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
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云: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
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
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漣珠帳。
寶玉含笑連說:
「這裏好!」
秦氏笑道:
「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
說著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

唐伯虎的字畫、秦觀的字聯、武則天的寶鏡、趙飛燕的金盤、壽昌公主的榻、同昌公主的帳等,這些都是皇室規格。

  另清朝的文字獄盛行,曹公如以史筆照實紀錄,很容易被人猜出他影射的對象及事件,而可能被置罪(民國四年蔡元培撰寫《石頭記索隱》,認為賈寶玉是影射康熙時兩立兩廢的太子胤礽,而書中秦可卿並不是從養生堂抱養來的,而是太子胤礽的女兒,但秦可卿的哥哥弘皙擔心妹妹受政治牽連,將她潛藏在賈府。甚至有劉心武考證,秦可卿後遭賈元春向宮廷舉發,被逼投繯自盡,而賈元春也因此得以成為貴妃等語);
另一位心思縝密的批註者畸笏叟(與脂硯齋相同,是紅樓夢另一個主要批註者),要求曹雪芹把這一章的十五頁刪去了七八頁,正所謂“去半”。

  我個人覺得,就如脂硯齋批註,因為“魂託鳳姐”和“賈家後事”,覺得秦可卿有遠見,有別於賈府其它女子,從而心生憐惜,想讓秦可卿在書中留下比較好的形象,所以讓曹公刪去部分情節;如果要再摻入政治聯想,那就沒完沒了了。

  所以原癸酉本第 10-13 回的內容與現在大家看到甲戌本的內容是大不相同的,第十回連回目都不一樣了;
現在甲戌本第十回的回目是「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而原本癸酉本的回目是「金寡婦嗔姤凝曦軒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原本正文中沒有張太醫給秦可卿看病的情節,是曹公在刪改過後從新添加上去並也改了回目的名稱;
而曹公把原來“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情節完全刪除了。

  雖說文章中將“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章節刪除,但我們看看她臥房中掛的那張《海棠春睡圖》,那是意亂情迷,情色極為曖昧的隱喻;
北宋釋惠洪在《冷齋夜話》記:

唐明皇登沉香亭,召太真妃(即楊貴妃),於時卯醉未醒,命高力士使侍兒扶掖而至。
妃子醉顏殘妝,鬢亂釵橫,不能再拜。
明皇笑日:
「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

唐明皇以“海棠春睡”喻美人之醉態睏姿。

而唐伯虎又根據“海棠春睡”典故作畫,並題《海棠美人》詩:
褪盡東風滿面妝,可憐蝶粉與蜂狂。
自今意思誰能說,一片春心付海棠。

曹公是否以這張畫,用唐明皇與楊玉環之翁媳關係來對秦可卿與她家翁賈珍之間的關係作隱喻?

  還有,文中提到的武則天、趙飛燕、楊貴妃、壽昌公主和同昌公主等人,都有淫蕩的個性,似乎暗示秦可卿也是有淫蕩之心的人;
秦氏安排賈寶玉到她閨房睡覺,連下人都說「那裏有個叔叔往侄兒房裏睡覺的禮?」,但她並未聽阻勸;
賈寶玉也就處在這種情境氛圍下,在秦可卿的床上夢幻中體驗了初次雲雨的滋味。

  賈寶玉對秦可卿可是有深沉的情愫,書中描述可卿(警幻仙估妹妹)「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
秦可卿病了,寶玉和鳳姐前去看望,回味著那天在房中睡覺的事,突然「萬箭攢心,那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了。」;
寶玉「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噴出一口血來。
並掙扎著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即時要過去;
賈母見他要去,因說:
「才咽氣的人,那裏不乾淨;
 二則夜裏風大,等明早再去不遲。」
寶玉那裏肯依。
賈母命人備車,多派跟從人役,擁護前來。

  再來看脂硯齋批文「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中的“遺簪”及“更衣”又是怎麼回事?
由於小說原稿被刪除,原意已不可考。
我們先來看秦可卿的判詞,是十二釵正冊最後一個,很明確指出她的死是懸樑自縊而不是病亡,書中寫:
後面又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
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秦可卿是太虛幻境警幻仙姑之妹幻化而出,是象徵風月情的女子,“秦”與“情”諧音,所以判詞第一句「情天情海幻情身」是指秦可卿無疑。

情既相逢必主淫」應該是指她的家翁賈珍及賈寶玉兩人;
前面提到賈寶玉在秦氏房中大做春夢,夢中警幻仙姑跟他說:

「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淫污紈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
 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為飾,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飾非掩醜之語也。
 好色即淫,知情更淫。
 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
 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所以文中認為好色是淫,但懂情更淫。
秦氏是賈珍的兒媳婦,賈寶玉的侄兒媳婦;
情既相逢必主淫」是說秦可卿與賈寶玉及賈珍遭遇之後,分別引起了這對堂兄弟的淫念;
寶玉的淫是情,但賈珍的淫是色。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不要漫言不肖的人都是出自榮國府,其實造成秦氏自縊的禍端實在來自寧國府。

  先看寧國府獨子賈珍此人,生性爛淫墮落,妻妾成群。
其實在天香樓發生的事並不難臆測:
賈珍在天香樓對秦可卿作了不可告人之事,更衣時又將髮簪遺落,被打掃天香樓的丫環寶珠拾得,認出是賈珍之物,交還給賈珍夫人尤氏,引起尤氏起疑心。
而這一切又被家中老僕焦大看在眼裡,醉罵「扒灰的扒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從前小偷到廟裡扒紙灰,偷取紙灰裡的錫片,後人以諧音「偷錫」作為公公「偷媳」的隱喻,也有人解釋扒灰會污膝,諧音為「污媳」),最後造成秦可卿沒有活路可走,於天香樓上吊自盡;
秦氏身邊丫頭瑞珠,也清楚發生何事,在秦氏自縊後,觸柱而亡;
而丫環寶珠也因為內疚,自認是秦氏義女,終身為秦可卿守靈。

  秦可卿死了,賈珍悲痛得柱上拐杖(柱杖是喪親的大禮),恨不能代秦氏去死,還宣布「盡我所有」辦喪事;
賈珍為了秦氏的喪事能體面風光,先花一千二百兩銀子為兒子賈蓉謀取了個龍禁尉的官位,所以賈府可以為秦可卿隆重地舉行葬禮。
書中寫:

賈珍哭的淚人一般,一口一句說:
「合家大小,遠親近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
 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

甲戌本於此,有側批云:「可笑,如喪考妣,此作者刺心筆也。
這些都不是一個作親翁的正常表現。

在辦喪事中,值得注意的是:
另設一壇于天香樓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醮
這更足資證明秦可卿是在天香樓自縊而死的了。

  再來看戲曲「好事終」,代表了男女風月情的結束。

畫梁春盡落香塵。
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

秦可卿自縊在天香樓畫樑之上,生命猶如春盡落花化作香塵。
雖然擅長於男女風月之情,也具有花容月貌之姿,但這些都成了敗家的根本。

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
宿孽總因情。

賈家祖業的衰敗毁壞,都是從賈敬(賈珍的父親)開始的。
(箕,簸箕;裘,皮襖。
 《禮記・學記》:
 「良冶之子,必學為裘 ; 良弓之子,必學為箕。
 我們常用克紹箕裘一詞)

(書中第二回說賈敬:「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別事一概不管。」)

家道中落,首先要怪罪寧國府。
 前生的罪孽過錯,總因男女之情而起。

  書中在王熙鳳探望重病的秦可卿後,回到賈敬壽宴吃酒聽戲,從天香樓後門款步提著裙子上樓,點了兩齣戲:
一是《牡丹亭》的《還魂》,演杜麗娘因情而死;
另一齣是《長生殿》的《彈詞》,演楊玉環因翁媳亂倫之愛而死。
這似乎也預告了秦可卿的死亡及死因。

※ 淺談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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