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寧的新書發表會上,有個老先生牽小孫女來,手拿一本三十幾年前,但保存得很珍貴的書──《趙寧留美記》來要簽名,並說:
「我要把書傳給我的孫女,讓她的人生不管發生甚麼事,都要以趙伯伯做榜樣。」

  趙寧從趙致遠、趙茶房、趙老大到趙校長;從寫作、漫畫、電視到廣播節目主持人;從他和林青霞一段悶雷式的愛情、到50 歲娶了 25 歲的太太;這老玩子永遠像個孩子,永遠保持快速的說話,跳躍的幽默,逆向的思考,他說:
「人生最好不要找到,找到就是句點,句點就是完蛋!
 你不停地去找,這就是快樂,你一旦找到就無趣了。」

心中有愛,目中有人,耳中有歌。

  說趙寧是校長的身份,其實我最驚訝於他冷笑話之零下程度。
他說:
「在一場中、日、法以武藝比賽的場所,裁判放出一隻蒼蠅,觀眾只見日本人抽劍收劍的動作,蒼蠅已身首異處,大家都覺得驚奇。
 法國人出來,長劍刷刷兩聲,蒼蠅落在地上,還在走動,仔細一看,雙翅已去,觀眾掌聲如雷。
 中國人善烹天下皆知,只見中國人出來,拿一柄菜刀,霍霍兩聲,蒼蠅疾飛如常,觀眾鴉雀無聲,還是裁判眼尖:哇!中國人把蒼蠅的單眼皮割成雙眼皮了!
 冷笑話背後還有一層解釋:這就是中國人的哲學:與人為善。」

  趙寧晚婚,孩子最大的小學六年級,最小的一年級,他每次去接孩子放學,小朋友都直喚鬢髮皆白的他趙爺爺!
他實在不願意自己和兒女之間有代溝,所以他仔細觀察孩子和同學之間的語言,發現新大陸──冷笑話,藉此他很快就和孩子打成一片。

  人生是平等的,有時你要蹲下,向下一代學習。
人生在世要不停地做一件事,推牆和搭橋。
親子之間年紀和知識不同,你要從孩子那裡瞭解他們。
心中有愛,目中有人,耳中有歌,是趙寧人生的座右銘,每當起風的時候,在他人生起起伏伏的緩波上,都會開滿這一種積極而浪漫奔放的小花。
連最冷的笑話趙寧都認真地學起來,這便是他對自己座右銘最忠誠的實踐。
他不是老頭,他是女兒心中的巨人。

  有一次,趙寧帶小學四年級的女兒到一個飲料檔口,點了一杯桂圓珍珠茶,服務員是個年輕的紅髮少女,穿了三四個耳環,兩人互看都覺得不順眼。
她隨便給我拿了一個不是我要的,我就不高興地說:
「我點的不是這個,她堅持說是。」
在我這個時代,顧客永遠是對的,你拿錯的給我還強詞奪理。
最後我說:「我不買可以吧!」
對方還是硬嘴:「不買也可以!」
兩人鬧得非常不愉快,趙寧滿肚子氣牽女兒走了。
半路上女兒說話了:
「爸爸,你來買茶,沒買到,和人家吵了一架。
 一杯茶才 25 塊(約馬幣 2 令吉仙),她就是給錯了,你就買下來嘛,再付 25 塊買一杯對的,錯的回家送給弟弟做人情,弟弟也高興,全部人也開心。
 但是你看現在,茶我沒喝到,你又一肚子氣,很划不來耶!」
本來他像一顆漲得鼓鼓的氣球隨亂流飛騰,女兒一句話便戳破他的氣惱,他抓女兒的手說:
「走,我們回去!」
女兒以為老爸的帳還沒算清楚,急說:
「算了!我說說而已!」
豈知老爸硬是回到那個檔口,對紅髮女孩說:
「剛才可能我點錯了,錯的那杯給我,我再買一杯。」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紅髮女孩一看老頭這樣,說:
「唉!剛才一定是我錯!錯的這杯店裡請客不用錢,我再給你做一杯!」
結局是喜洋洋的大圓滿。

女兒當時說的真是人間至理,你不能因為別人的不對影響你的心情,這些我們都知道,但都做不到!

  你的皺紋增加了,肚皮變大了,人變老了但不見得有智慧,趙寧說。
那一天回程的路上,女兒咪嘴掛笑,甚麼也沒說,小手牽老爸的大手,她會永遠記得這一刻,那個高大但謙和的身影。
她會一直記得,這就是我爸爸,我心中的巨人。

別人的【Impossible】,是趙茶房的【I'm possible】;

“Never give up no matter how hopeless.”
(不管多沒有希望都不能放棄)
是電影《鐵達尼號》裡沉船後男主角對女主角講的最後一句話,趙寧一生對此樂此不疲,本來他教書教得好好的跑去主持電視節目,別人預言文人做節目最多 3 星期,但他的節目維持了 7 年,並得了不少金鐘獎的榮譽。

  以前他在美國留學時,到名校麻省理工學院對面的餐廳做服務生,別人去讀書,他去打工,早上 10 點到晚上 10 點,12 個小時站,泡茶、點菜、打掃清潔甚麼都做,每天如此;
快樂嗎?一點都不,但能把人生的不愉快變成快樂,這才是人尊貴的地方!
我當趙茶房和趙校長其實是同一件事,精神不變,就是服務的人生觀。
每次當你聽到趙茶房爽朗的笑聲,其實那幽默來自他腳下踩的困難、不愉快的厚黑泥漿。
他在美國唸博士的最後一個階段,指導老師突然中風病倒,當時沒有所謂的個人電腦,他找不到指導老師,一併連他的論文也不知所蹤,這件事把他從最高那層樓往下摔。
當時我的同學都回去台灣,飛黃騰達做大官、教授,我又在報上寫趙寧留美記的專欄,全台灣都知道此人在美國讀博士,拿不到學位實在無言見江東父老啊!

  當時零下 20 度的北密西根州,只剩黑白灰,那是他人生的冰河期,硬頭皮駕駛破冰船,撞擊那頑強厚積的冰層,重寫論文的第一個字,每天要開一個半小時的車去圖書館找資料,連心中的沮喪都只能凍結在無言的沉默裡。

  媽媽至今是 83 歲健康的老太太,我記得很清楚,她寫了一個東西給我:
【哭泣不但不能夠減少昨日的哀傷,只能消除你明天前進的力量】
我在一面牆上把這話寫成一幅大字,告訴我自己。
那一年的冬天,他的博士論文最終完成,但也就在那一年他的書也出得最多。
我才發現人在最沮喪的時候,也是儲存能量的時候,
李安的成功不是他到台灣來,而是他失業的那年,每天靠太太在外面工作賺錢,他拼命吸收美國的文化,博覽群籍。
這像美國的五大湖,有智慧的老先生特別喜歡在冰湖釣魚,因為他知道結冰的湖下,魚最肥。

  人生的過程像坐電梯一樣,降到最底下無路可去便自然往上走,不相信你試試看,這是一個工友告訴趙寧的。

桃花源在你心裡

  籃球場上的趙寧一直都是英姿勃發的,多年來他在師大任教時一直是老馬籃球隊(老師組成的團體)的隊長,後來接任佛光大學校長一職,他更以一場籃球賽作為獨特的接任儀式。
但誰也不會想到籃球場上,曾經有一位又瘦又小又自卑的小男生,不管在球場上多麼落力地跑來跑去,勤守崗位,但他永遠都不會接到隊友傳球給他。
打籃球是我從小的一個夢,但其實這又是另一個不快樂的故事,你不要看我現在又高又胖,我小時長得非常瘦小,班上坐第一排,這樣的個子打籃球就是個悲劇,趙寧說。
三對三猜拳絕對沒有人要他,每一次他上完體育課都不需要去洗手,因為不管球怎麼傳來傳去,就是不會把球傳給他。
但我還是照樣在球場上跑來跑去,雖然知道自己在不在場都無所謂。
我喜歡就沒有放棄!一直去做!
但不管他怎麼努力用心地打,一直都是後補球員,後來他長高了,但人也老了。
現在年紀大有甚麼好處呢?就是投球穩,十個可以進七八個,不是吹牛的,NBA還不至於如此。
他眼裡的認真閃過一下光燦。

  看這位談笑風生的趙茶房,如果你問他:你的人生快樂嗎?
他會如此告訴你:桃花源在哪裡?紐約嗎?北京嗎?新加坡嗎?吉隆坡嗎?
一直以來,大家都在不停地羨慕別人,移民來移民去,大家都在追逐一個地方只有笑容沒有眼淚。
其實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是,桃花源就在你自己的心裡。
虹是由雨水和陽光構成的,雨水是淚水,陽光是笑容,人生所有的美麗都不會有例外,沒有淚水,就不可能有彩虹。

  他跟林青霞有段情,前陣子,一篇文章《浪漫不浪漫?》吵得沸沸揚揚,那是老科學家諾貝爾獎得主楊振寧和年輕妻子的事,和作家平路各有話說。
這事趙寧說了一句:在中國社會,愛情是不被讚許的,楊振寧不管怎樣,娶了個年輕老婆就是被人家講。
當年,他和林大美人林青霞的一段情,也被媒體炒作一番。
1977 年的夏天,在瓊瑤的牽線下林青霞與趙寧認識。
當時林青霞 23 歲,連一次真正的戀愛都還沒談過;趙寧 35 歲,事業有成,旅居美國,是單身貴族。
陽明山是兩人第一次約會的地方,青山秀水,兩人聊得投契,像是一種好朋友似的促膝談心,讓長期處在壓力下的林青霞感到徹底的輕鬆和自由,她喜歡這種氛圍,也發現她和趙寧,其實算是同一類人:
在陌生人面前,往往顯得話少,十分拘束,一旦熟悉起來,話匣子打開了,便滔滔不絕。
就在陽明山上,趙寧拉住了林青霞的手,拍戲時,牽手擁抱接吻林美人都嚐試過,但在現實生活中,沒有攝影機和導演,只有陽光和微風的見證,在她生命中這樣真實的愛情,趙寧是第一人。
本來順水流,在林青霞拍完《無情荒地有情天》的外景,便趕去美國明尼蘇達州和趙寧相會,並在那裡學習短期課程。

成是我運,不成是我命

  後來兩人在美國開始面對現實,有一次兩人到香港人開的中國餐廳,她沒化粧,有人覺得她面熟誤以為是林鳳嬌,她心裡就不太高興,再來美國人不認識林美人,對她不很禮貌,在人生的現實面上,水土氛圍上,兩人的關係起了很不一樣的變化。
夏天是很容易發生感情的事,因為放假,彼此看到最好的一面,她到我家,我去她家,幾乎一天到晚在一起,很開心,但到了美國就不對勁了。趙寧說。
美國的明尼蘇達是一片荒涼,連一間中國餐館都找不到,兩人的感情就像一條流向沙漠的河,無緣無故地,不見蹤跡地,消沒在一片無垠滾燙的沙丘裡,連轟轟烈烈地吵一架都沒有。
和趙寧在籃球場上的運動精神一樣,他對此只想說:
【念君兮涕淚淋,願君思我兮笑語顰】
想到你的時候,因為不能在一起而難過,但我多麼希望你想到我的時候,只有快樂,沒有悲傷。
他繼續說:人和人交往的時候享受到甜蜜,但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甚麼事,分開後最重要是不能說彼此的不好,你要敬重她、祝福她、希望她一切都好。
不只是男女感情,趙寧以這樣的態度面對他自己的人生。

  這一件事以後,我瞭解了人生許多的面,當時我把兩人的合照都發給記者,自己都不要了。
現在想起來,覺得應該把它留下來。
當記者一提起林青霞的事,趙寧暗驚道:
你怎會知道這麼古早年代的事!
你不提起,我想我這輩子也不會再提起她,就是心中彼此祝福,真正的感情應該是如此面對的。
面對林美人這一華麗的轉身,趙寧的口氣像天上一片浮雲的淡泊:
成是我運,不成是我命。
他和林青霞愛情就這樣遺留在 1977 年夏天的陽明山上。

  維護一種精神,63 歲的趙寧,常常像個小學生似的,一天到晚都在記一些東西,永遠保持一種繼續尋找的樂趣,在他的小筆記本上就偷偷藏他尋找過程中發現的好東西,每翻開一小頁,裡面是繽紛多彩的葉子標本,對你來說這是 nothing,但對我來說這都記錄了生命的季節。
當他看到一些葉子,就會想起那是他和 3 個孩子一起去迷你博物館的路上,4 個人一起摘的。
還有他到韓國首爾東國大學領取榮譽博士時,在漫長夾道的銀杏樹下撿的銀杏葉;還有他自己親手種的八重櫻,在冬天時如夢似幻,他不捨得採,惟有等它落英繽紛時,再撿起來收藏。
還有不會變色的聖誕紅,還有一種鳳仙科植物,當你從台北坐火車下到宜蘭,你會看到漫山遍野都是這種花,整條北宜鐵路就是一條非常漂亮的花道,我們叫它燒飯花,還有吉野櫻,還有茄冬,還有無數的野草野花,他都一一收集,它們根本不起眼,生命也很短,但野百合也有春天啊!
只要我在筆記本上一看到它,就想到滿山遍野都是它,它也有生命最輝煌的時期啊!

  最後他提到在師大任教時,圖書館上的一棵小榕樹,它從水泥裡拼命長出來,生命力非常頑強,幾十年永遠長不大,我太喜歡那棵樹了!
後來那棵樹被砍掉,趙寧也離開師大了。
就是那個總圖書長做的決定,怎麼把那小榕樹砍掉也不知會一下,我一定貼白布條抗議,不準砍掉它,它是一種精神啊!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校長一職與趙寧惜花惜草的個性本是同一回事。

後記:
師大,是我的母校,當趙寧說起圖書館和那一棵小榕樹,我的心和身體的肌膚重新感到一種溫熱。
那是早上 8 點的陽光,透明而乾淨,我從大學宿舍走出來,越過寬敞繁忙的和平東路,慢慢悠悠地走到紅磚砌成的半弧形圖書館。

進去以前,我喜歡抱書坐在圖書館前四級的台階上,十分鐘,單單坐,甚麼都不想地坐,吸進陽光、氧氣和溫度,像植物一樣進行光合作用。
整整 4 年的時間,在圖書館裡,我和書本、和落地窗下的陽光、和自己,安靜地沉靜地平靜地,度過了我的寒假我的暑假我的大學最美好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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