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U-2 飛官到 IDF 之父 - 華錫鈞(幼一期、空官 26 期)

  華錫鈞上將為前空軍黑貓中隊隊員,後至美國攻讀航太博士,返國協助建立空軍航發中心,並任職長達 25 年。
期間經歷臺灣自製飛機從無到有的過程,研發經國號戰機,有「IDF 之父」之稱。

  華錫鈞過世前已不能言語,夫人周毓和天天去醫院看他,從早上 7 點坐到晚上 10 點醫院訪客時間結束。
她坐在病床前,緊握著丈夫的手,凝視著他的眼睛,直到丈夫的心跳停止,心電圖變成了一直線。
她輕輕地對著丈夫說:「I love you.」
「心電圖又跳了一下,」周毓和看著我,眼裡噙著淚說:「他有聽到。」
「從他過世到現在,我每一天都在想他。」
「我最後悔的是,那時他走的時候,我應該立刻跟他一起走。」
「但是我後來又想,他先走,我還可以處理他的事情,如果我先走……」她搖搖頭,不忍心讓丈夫幫自己辦後事。

  華錫鈞將軍過世前,將所有的存款、還有夫妻倆居住的房子,都捐給航空發展基金會了。
周毓和現在孑然一身,但是,她仍然留著自己最珍愛的東西。
她佝僂著腰,窸窸窣窣地從抽屜裡取出一疊焦黃的本子,紙張已經發脆,伸手一碰就好像會立時裂開。
她輕輕翻開,裡面滿滿手抄的樂譜,用文秀的鋼筆字一筆一畫寫成,下方還有自己畫的插圖:
“一個年輕的男人從後環抱著美麗的女人。”

  周毓和的父親是閩系海軍中將周憲章,曾任海軍總部參謀長,原本是海軍總司令的熱門人選。
可是在 1950 年代發生的「海軍白色恐怖事件」中,許多艦隊投共,蔣介石派子弟兵桂永清擔任海軍總司令整肅閩系,閩系軍官也就一蹶不起了。

  上海交通大學土木系畢業,英文極佳,擔任過辭典校對的周毓和,隨父母逃難來臺,住在屏東眷村。
在那個形勢危懼不安,政治封閉苦悶的年代,她只能以逛舊書攤,閱讀美軍顧問團流出的英文書籍雜誌,翻譯英文小說與文章投稿自娛。
隔壁家有個年輕的小飛行員與周毓和的弟弟是好朋友,也喜歡讀英文,常常來請教姐姐英文問題,還與姐姐合資買了一本昂貴的原版英文字典。
飛行是極危險的工作,小飛行員不打麻將不跳舞,個性內向,唯獨喜歡音樂,自己買了一把小提琴來練習。
那時樂譜極為難得,於是,姐姐開始為他尋找、抄寫各種樂譜,兩個年輕人就這樣在軍營邊談起姊弟戀。
出生入死的日子之外,他們總是安靜地待在自己的小世界裡,練樂器、讀英文小說。
這樣的日子,從小飛行員開著危險的 U-2 偵察機飛黑貓中隊特種任務開始,然後出國唸書,篳路藍縷地在臺灣「造飛機」,直到握著姐姐的手離開世間的那一天,整整 63 年。(當時飛行員 28 歲才能結婚)

  「隔壁家姐姐」現在已經 97 歲了,滿頭白髮,整個人萎縮得小小的,可是還是滿臉戀愛的神情。
周毓和眨巴著眼睛嗚噎告訴我,那個總是在等待風起,做著飛機大夢的男孩子,「造飛機」的故事。
那個時候臺灣經濟貧苦,華錫鈞有八個弟妹,家庭負擔非常沉重。
兩人結婚後,華錫鈞被選派受訓進入黑貓中隊,與美國中情局合作進行高空偵察。
周毓和則是憑著優秀的英文能力,擔任美國海軍輔助通訊中心「NACC」(美國中情局在臺機構)主任克萊恩的英文秘書。
她完全沒想到,這份本來只是「幫助家計」的工作,後來卻是幫了華錫鈞一個大忙。

  華錫鈞黑貓中隊任務屆滿,選擇赴美公費留學而不是轉任華航機師。
只是,他一心攻讀博士,想當造飛機專家,國防部卻僅給予兩年的碩士公費。
當年臺灣施行出國管制,尤其是軍人。
若是先生出國,眷屬就要留在臺灣,免得全家一去美國就不回來了。
為了讓華錫鈞能把書唸完,周毓和拜託自己的老闆克萊恩向蔣經國請託,她成為空前的眷屬赴美案例。
周毓和在抵達美國的兩週內就找到大學助教的工作,靠著她的薪水,華錫鈞最後是花了三年,將航太碩博士一口氣讀完。

  這時候,華錫鈞已經 42 歲,周毓和也已經 45 歲了。
年輕時心跟著丈夫掛在天上,中年還到美國打工供丈夫讀書。
為答謝另一半,華錫鈞做了一件特別的事——他去考了美國的飛機駕駛執照,租架小飛機,帶著周毓和一同飛上天空,想要讓她也感覺一下,當風起之時,人類可以乘著風,化而為鳥,扶搖而上九萬里,這就是他畢生的夢想。
不過夫人並不太欣賞飛行之樂,「震動得很厲害啊。」周毓和說,她再也沒有飛行過了。

  擁有 U-2 飛行員經歷及航太博士學位,華錫鈞得到各大美國飛機公司的工作邀請,他選擇到一家製造商用小飛機的公司塞斯那工作,幾乎每天午休時間都到各部門找人交談,外型、氣動、結構設計……把握時間,把飛機製造的流程走一遍。
就在這時候,他接到空軍總司令賴名湯的電話,說空軍正籌劃自建航空工業,期望他早日學成返國參加。
那時候臺灣毫無工業基礎,空軍研發經費少得可憐,自建航空工業是天方夜譚。
就現實層面來看,國軍最好的待遇尚不及華錫鈞薪水的十分之一,許多與他處境相仿的自費留美軍官,都在申請美國永久居留權,朋友們都要他多想想,別衝動地跑回臺灣。
但是,最了解他的,還是老婆。
華錫鈞回家問周毓和的意見,周毓和的回答是:
「假如現在不回國,以後(在美國)生活安逸慣了更不願意改變環境,可能就會長久留在美國。」
他的夢不就是為臺灣造飛機嗎?
所以才辛辛苦苦地走到這裡。
聽完周毓和的「分析」,華錫鈞立刻下了決定,於是,兩人辭去美國的工作,收拾家當飛回臺灣,開始了他「造飛機」的生涯。

  不過,滿腔熱血抱負,還是要面對辛苦的現實。
1969 年,華錫鈞自美學成返國,空軍總部為其舉行記者會。
回臺灣後,華錫鈞到臺中的航空研究院工作。
那是一棟年久失修的兩層樓房,地磚破裂,走起路來塵土飛揚。
營區邊一列平房緊連菜市場,便是歸國學員宿舍,洗浴沒有熱水,他的房間裡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張床,床下擺著一個洗面盆。
周毓和從臺北來看他,走進房間看到這困窘的景象,在床沿坐下就開始掉淚。
她哭著問華錫鈞,難道這就是他要投注前途的環境嗎?
華錫鈞看著老婆哭哭啼啼——確實這環境是不太好——但是他還是努力地安慰老婆,他對周毓和說:
「萊特兄弟在自己的自行車店內做出世界上第一架飛機,現在我們也要在這空屋子裡做出飛機來。」
說罷,老婆還是兩眼掛著眼淚,他只好自己笑個兩聲:「哈哈、哈哈。」
於是,中華民國的「造飛機」事業就在這棟「空屋子」裡開始了——

  他們首先得到的指令是:
「三年半研發製造兩架中型教練機。包括試飛總經費兩千五百餘萬新臺幣。」
當時美國飛機的研發費用至少是生產單價的 50 倍,如果飛機用到很多新科技,研發費用甚至可能是 100 倍。
這兩架中型教練機的總費用甚至無法買到兩架同等級的飛機,何況要做研究。
這樣困窘的條件,卻是臺灣空軍飛機工業研發的開始。
1971 年,渦輪螺旋槳中型教練機「中興號」「克難」生產。
當時臺灣毫無航空衛星工業,也無經費向國外訂購專用零件,所以「中興號」的生產,要從「找到國內工廠願意做零件」開始。
整整努力了五年,1976 年才交出首批飛機給空軍官校使用。

  那正是臺灣經濟開始起飛的時候,工業快速發展。
1975 年,航發中心接到指示研發高級噴射教練機、輕攻擊機 AT-3。
這是臺灣自製戰機的前哨,也是首次與美國諾斯諾普公司合作研發。
研發進行到一半,傳來晴天霹靂,美國國務院以「會妨礙美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正發展中的友好關係」為由,否決了這個合作案。
航發人員自美攜帶相關資料返國後,成立「虹翔研造處」繼續自力研發,核算經費共三億八千萬元,僅僅是美國諾斯諾普公司估計的八分之一。
原型機 1980 年出廠,這架美國與臺灣斷交後生產出的飛機,承載著臺灣人自立自強的願望,便被命為「自強號」。

  它勉強地出生,技術不靠美國,器材補給也不靠美國軍售系統,先天不良,後天困苦,生產初期問題多多,讓使用教練機的空軍官校吃了不少苦頭。
華錫鈞曾說,他最感謝當時空軍官校的校長唐飛,「謝謝他體諒自行研製飛機的艱辛,耐心地等它逐步改善。」
雖然一路顛簸,這苦命孩子終於還是長大了,1988 年自強號獲選為空軍雷虎特技小組使用飛機。
這也表示,航發中心終於有能力踏出下一步。

  1986 年,國防部要求航發中心開始「超音速戰鬥機」的製作計畫。
那時候華錫鈞已經是副院長了,他指派原擔任戰機外型設計師的邢有光(前漢翔公司董事長)擔任總工程師。
邢有光收到這個派令後非常緊張。他告訴我,他匆匆忙忙去面見華錫鈞,苦著臉告訴他,飛機許多系統非自己的專長,恐怕擔當不了這個重任。
「結果他說,你不會學啊!」邢有光說。
等到要量產了,華錫鈞派邢有光擔任製造廠廠長。
製造飛機牽涉大量對美採購,邢有光又去對美採購辦公室……他跟著華錫鈞走完經國號全部製作流程。

  關於經國號是怎麼樣飛上天空,怎麼樣在那個斷交後孤獨的年代,激勵了臺灣人的信心,並且迫使老美賣給我們 F-16,然後在解嚴的前夕,成為朝野攻防的焦點……這些「IDF」的故事,臺灣人都耳熟能詳了。
1989 年,IDF 在台中清泉崗基地試飛,華錫鈞上將向李登輝總統介紹戰機。 
我問邢有光,那段「造飛機」的時光裡,他對「華老闆」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什麼?
「做IDF時,華錫鈞每個月都來跟我們開一次設計檢討會,每張圖每個細節都拿出來檢討,一開四個小時不停,我們都偷偷輪流去上廁所……」
邢有光忍著笑,小聲地說:
「大家就開玩笑說,哎,這個果然是開 U-2 的。」(U-2 為長程偵察機,任務都長達八、九個小時)
那時立法院整天為了 IDF 是「I don’t fly」還是「I do fly」爭吵不休,華錫鈞也需要去備詢,不過他實在是對政治毫無興趣。
做了他 20 多年參謀的鄭傑嶸告訴我:
「大官不是都很喜歡看報紙嗎?可是華將軍報紙看個三分鐘就退出來了,敲門進去一看,就看到他在那裡算數學。」
(把設計圖一張張拿出來驗算)
「伍克振摔了,他很難過,自己去把飛機的問題算出來的。」
(1991 年,空軍上校伍克振駕駛經國號原型機,進行低空高速試飛時墜海身亡)

  1989 年,經國號戰機在台中清泉崗基地試飛後,李登輝總統慰問有功人員,對政治沒興趣的華錫鈞,最後卻是因為政治而離開航發中心。
他在郝柏村任總長任內晉升上將,又主導重大的經國號戰機研發案,身不由己被捲入國民黨主流、非主流鬥爭中,多次成為監察委員要彈劾甚至立法委員要追究的目標。
他身兼航發中心主任,讓航發中心倍受責難。
華錫鈞後來坦言,他堅持辭職,是因為「航發中心需要一位能受長官信任的主任」。
就在經國號戰機成軍前,華錫鈞離開了他一手帶大的航發中心。
他以貴賓的身份應邀觀禮,去看經國號飛上天空,人生最美好的事情不就是看著孩子飛翔嗎?他一生的夢想完成了。

  「我從進入空軍幼校開始到退休,53 年間始終和飛機糾纏在一起,」華錫鈞說:「我真是幸運。」
1995 年,華錫鈞 70 歲,周毓和也 73 歲了,在卸任總統府戰略顧問後,他終於實踐當年對周毓和的承諾,離開飛機回到老婆身邊,帶著周毓和到美國定居,兩人住在老人院裡。
「我怕熱,所以我一直告訴他,老了想去美國住。」周毓和笑著對我說,20 幾歲的心願,竟然 73 歲才完成。
只是,美國住不了幾年,華錫鈞又想回臺灣「搞飛機」了。
「他又開始跟我說,可以做航空基金會啊,鼓勵學生啊,鼓勵中小企業啊……做什麼做什麼……」
周毓和微笑著,80 幾歲的老人了,還想賣房子創業呢——哎!
她搖搖頭,那個意思像是在說:「隨他吧」。

  房子移轉(給航發基金會)了,錢也捐了,人現在長留五指山(國軍公墓)了。
現在,周毓和坐在丈夫的書桌前,整理著要給基金會的剪報、照片,「他留好多事情給我啊。」她笑瞇瞇地對我說。
好像說著那個在湛藍的屏東天空下,仰望著天空的男孩,他呼嘯而過衝破雲層,這樣活過了夢想的一生。
IDF經國號戰機。 

※ 本文摘自《寶島暖實力:在臺灣真切活著的 36 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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