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叔隨筆

※曲六：世難容（此曲唱妙玉）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
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
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
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
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
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
又何須， 王孫公子嘆無緣！

背景賞析：
“世難容”即不被世俗所容。
　　在《紅樓夢》中 ，妙玉跟賈府及四大家族都沒有親緣關係，又是帶髮修行的少女尼姑，她住進了大觀園之中，又成為金陵十二釵之一，極為特殊，有別於其他的釵嬛，但同樣也是紅樓夢中結局悲慘的女人。

　　本是仕宦人家的小姐，因自小多病，需親入空門方得好轉，故自幼帶髮在蟠香寺修行。
後來家道中落，父母雙亡，由極精演先天神數的師父帶在身邊養大， 她也十分珍視與師父及同在蟠香寺旁的鄰居邢岫煙，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

　　寶玉的母親王夫人儏佛，被妙玉的佛學修為所折服，因而下帖請她進賈府，入住「大觀園櫳翠庵」當住持：

且說櫳翠庵原是賈府的地址，因蓋省親園子，將那庵圈在裏頭，向來食用香火，並不動賈府的錢糧。

所以她並不算是賈府的奉養。
翌年冬，岫煙也進賈府，與迎春同住。

　　妙玉貌美聰穎，詩書琴棋樣樣皆通，但也極端孤傲、清高、有潔癖；
在「金陵十二釵」妙玉排名第六，為何她有這份能耐？
就先來看看書中的妙玉：

　　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品茶一節，是妙玉首度正式出場的重頭戲。
彼時妙玉十九歲，秋，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兩宴大觀園，帶了眾女兒到櫳翠庵品茶；

寶玉留神看她怎麼行事，只見妙玉親自揀了一個海棠花式 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裏面放一個成窑五彩泥金小蓋鐘，捧與賈母。
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
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
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麼水。
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

六安茶屬綠茶一種，若腹中油膩太重，飲此茶易腹瀉；賈母才吃了酒肉，故不飲六安。
老君眉應屬紅茶或烏龍茶一種，是消食、解膩的佳品，妙玉用心觀察賈母，故提前擇了好茶，況且，老君眉有福壽延年之寓意，賈母當然喜歡；
這短短幾句精妙傳神的互動，道出一老一少俱是茶道的高手。

　　妙玉侍奉賈母等人飲茶行賓客之道後，她便邀黛玉、寶釵入耳房飲體己茶，引得寶玉也來一探究竟。
她親自煮水沏茶，為黛玉、寶釵奉上舊時名人珍藏的茶具，也用自己日常所用的綠玉斗為寶玉斟來一杯（由此看出她暗戀寶玉）；而這壺茶竟是用埋藏五年之久梅花樹上的雪所煮成，茶味清淳雅淡，回味無窮。
在飲茶過程中，妙玉更道出「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驢」的茶論。

　　寶玉濫情認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兒是泥作的骨肉」（第二回）；
若說黛玉是淚，湘雲是酒，寶釵、寶琴是雪，妙玉則非茶莫屬。
香茗、好水、名器、妙論，妙玉在茶藝上的修為已臻極致，可看出她凡事求好、求完美的心性。

　　但妙玉自己卻看淡金銀珠寶、綾羅綢緞，所以寶玉對她說：

俗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裏，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

　　書中第七十六回，妙玉二十一歲中秋夜，湘雲、黛玉在凹晶館聯詩，當湘雲聯出「寒塘渡鶴影」，黛玉的「冷月葬花魂」淒清奇譎警句，二人正要往下接時，妙玉現身，請她們到櫳翠庵中，親自提筆續：

香篆銷金鼎，冰脂膩玉盆。
簫憎嫠婦泣，衾倩侍兒溫。
空帳悲金鳳，閒屏設彩鴛。
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
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
石奇神鬼縛，木怪虎狼蹲。
贔屭朝光透，罘罳曉露屯。
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
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
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
有興悲何極！無愁意豈煩？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徹旦休云倦，烹茶更細論。
後書「右中秋夜大觀園 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香篆壓出的香粉已在金鼎中燒盡，融化的蠟油，沾滿了玉盆。
夜晚的簫聲似寡婦悲泣，不忍卒聽；孤枕難眠，被褥也只能請侍兒代為暖被。
孤鳳在空帳中獨泣，畫有美麗鴛鴦的屏風，也形同虛設。
夜深露重、苔滑、霜冷，竹門也難叩。
縈迴過泥濘濕地，再登上空寂平台。
夜晚山石有如被鬼神纏繞的奇形怪狀；樹木陰森，也像虎狼蹲著窺伺獵物一般。
夜色漸明，贔屭（狀似龜，碑石的基座）負碑曙光微透，樓台簷下防鳥雀棲集的細網，也凝聚了晨露。
清晨的千樹鳥鳴，振動了樹林，遠處山谷啼猿迴響。
歧途岔路都走到駕輕就熟了，豈會迷路忘徑？聽水看泉也無須溯流問源了。
櫳翠寺敲響了晨鐘，五更雞也喚醒了稻香村。
有興致，悲情漸當退去；無愁緒，心意也會釋然。
少女情懷只由自己消遣，風雅情趣，又能向誰訴說？
雖然已通宵達旦，但大家都不要說疲倦，讓我來烹茶，再細論詩文。

「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全詩，透出晨光熹微、朝氣蓬勃之象，立意將湘、黛淒楚之句翻轉過來。

這是黛玉及湘雲第一次看到妙玉的詩文，說：

可見偺們天天是捨近求遠。現有這樣詩人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

讚嘆不已！

「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
　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
　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曲說妙玉的氣質像蘭花一樣美好，才華像仙女一般香馥，但她自幼獨守青燈古佛，長年的孤獨所以養成孤僻怪異的性格。
而她更是愛潔成癖；
她嫌棄劉姥姥髒，用她庵中的茶杯喝了茶，便把茶杯不要了；但她卻用自己平日喝茶的杯子，拿來斟茶給寶玉。

在第四十一回「賈寶玉品茶攏翠庵」招呼劉姥姥一節中，賈母「吃過了酒肉」卻帶人往妙玉處「鬧」，害得妙玉還需要寶玉吩咐人打幾桶水來洗地（水還只能放在庵門口），故有「啖肉食腥膻」等句。
這也使她「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了。

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
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
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
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
又何須， 王孫公子嘆無緣！

　　第六十三回中，寶玉 14 歲生日，收到妙玉“粉箋”帖子致賀：

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

寶玉看到「檻外人」不知要如何回帖，請教妙玉閨密邢岫煙；

岫煙笑道：
「她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
　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道理！」
寶玉聽說，忙笑道：
「姐姐不知道，她原不在這些人中算，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
　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
　我因不知回什麼字樣才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

岫煙指點：

她常說：『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兩句好，說道：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
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
她若帖子上自稱『畸人』的，你就還她個『世人』。
畸人者，她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她便喜了。
如今她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于鐵檻之外了﹔
故你如今只下『檻內人』，便合了她的心了。」
寶玉聽了，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聲，方笑道：
「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

「土饅頭」古時是指形狀若饅頭的墳墓，妙玉指自己是已超越了名利還有生死執著的世外之人。
而寶玉形容她：「她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她目。」
於是寶玉回帖：

檻內人寶玉 熏沐謹拜

　　因為受宗教和禮法的箝制，妙玉對寶玉的情感是很受抑壓的，將少女渴望愛情和被愛的情懷深藏，可能就此獨伴古殿青燈而老去，所以戲曲說

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
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

　　在曹雪芹寫的前八十回中，除第五回的紅樓夢曲及判詞外，並沒有實際記述妙玉最後的結局，高鶚續書，依夢曲及判詞，三寫妙玉：
一是走火入魔（第八十七回 感深秋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二是失玉扶乩（第九十五回 因訛成實元妃薨逝　以假混真寶玉瘋顛），
三是慘遭劫難（第一百一十二回 活冤孽妙尼遭大劫　死讎仇趙妾赴冥曹）。

前兩回寫妙玉暫且略過，第一百一十一回，賈母出殯當晚，妙玉出園，到惜春房裡坐談、下棋，被入室打劫的賊寇盯上。
次回中說次日夜間，盜匪再返劫走妙玉，書中只說：

不知妙玉被劫，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難妄擬。

第一百一十三回中寫說：

傳到寶玉耳邊，說：「妙玉被賊劫去。」
又有的說：「妙玉凡心動了跟人而走。」
寶玉聽得，十分納悶：
「想來必是被強徒搶去。這個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
但是一無下落，心下甚不放心，每日長噓短嘆。
還說：「這樣一個人，自稱為『檻外人』，怎麼遭此結局！」

再後來，賈府傳聞她在海邊遇害，這些都照應了曲中：

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
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
又何須， 王孫公子嘆無緣！

「王孫公子」應指寶玉；
也因為「風塵骯髒」幾個字，有人認為賊寇搶了妙玉，最終被逼下海為娼；
但風塵二字也可解釋為大千世界。

　　妙玉判詞寫著：

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判詞前有一幅畫，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汙之中」；
“美玉”即“妙玉”，“泥汙”和判詞中的“淖泥”都指汙垢之地。

　　在紅樓夢中只有賈寶玉、林黛玉、妙玉三人名字帶“玉”字，其他帶玉的人名都被要求改名（丫環紅玉被改名小紅）。
妙玉的身世、性格、情趣、處世為人和價值取向，都與黛玉有驚人相似，有人說，她是佛門中的黛玉。

「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在金陵十二釵中，只有黛玉有「世外仙姝」和「閬苑仙葩」類似評價。

　　黛玉也非常顧及妙玉的感受，並且有意無意為妙玉與寶玉間親暱作掩飾和辯解；
妙玉對寶、黛戀情也是理解且坦蕩處之；
這三人之間是否有特殊的三角關係，也引起許多紅學家們的揣測。
但在寶玉、黛玉及妙玉身上，確有幾分曹雪芹自己不屈服於社會現實的影子！

《紅樓夢》是悲劇，「三玉」的命運是悲劇中的悲劇。

※淺談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