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叔隨筆

※曲九：聰明累（此曲唱王熙鳳）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
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
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
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
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
呀！ 一場辛苦忽悲辛。
嘆人世，終難定！

背景賞析：
　　聰明累應取自蘇軾《洗兒》一詩的“聰明誤”：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

太過聰明強勢，未必就是好事；算計多了，身心俱疲；精明過了，心緒不寧。

　　王熙鳳人稱鳳姐，是賈寶玉堂兄賈璉的正房妻子璉二奶奶、也是寶玉母親王夫人的姪女，所以她是賈寶玉的堂嫂也是表姐。
王熙鳳在書中第一次出場是在第三回，當林黛玉初到外婆賈母家中，見到她大舅長媳賈府女當家王熙鳳時的描述：

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
「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
黛玉納罕道：
「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係誰，這樣放誕無禮？」
（由此，可看出她在賈家的地位）
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
這個人打扮與眾姊妹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
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挂珠釵；
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
裙邊繫著豆綠宮條、雙衡比目玫瑰佩；
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褙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
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
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
身量苗條，體格風騷；
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顯示出位高權重、出身不凡）

賈母笑道：
「你不認得她，她是我們這裏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她『鳳辣子』就是。」
（也看出她跟賈母之間的親密度）
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只見眾姊妹都忙告訴她道：
「這是璉嫂子。」
黛玉雖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叫王熙鳳。

從她進來的排場和賈母對她的介紹，就知她在賈府的地位及與賈母之間的親密度。

　　王熙鳳是榮國府的實際當家人，按說她在賈府中是孫媳婦，輩份很低的，諾大的賈府又怎麼會輪到她當家呢？許多讀者感到好奇。
但在了解她有娘家“金陵王”的背景，是王夫人的姪女，有王夫人撐腰；
又因會察言觀色阿諛奉承，獲得賈母的喜愛及信任；
而她婆婆邢夫人並非賈璉親生母親，在家中的地位也不太高和王夫人間又有諸多問題存在；
在種種環境條件相互牽制，再加她本人自身的才幹和慾望條件之下，他就成了榮國府的當家人。

　　鳳姐為人八面玲瓏、敢愛敢恨，但心狠手辣，做事決絕，書中第七回寧國府的焦大醉罵，當時寧國府的當家尤氏是這樣形容焦大：

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裏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
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
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
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
（家中無人敢動的功高老臣）

鳳姐聽後便建議尤氏流放焦大，開始了解並參與了寧國府的事務。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秦可卿過世，魂托鳳姐，讚譽她：

「嬸嬸，你是個脂粉隊裏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

籌辦秦氏喪禮時，寧國府當家的尤氏胃疼舊疾復發，賈珍聽寶玉推薦，委請鳳姐協理秦氏後事，王熙鳳立即走馬上任接管，總結寧府五大陋習，書中歸納為：

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
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委；
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
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
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
此五件實是寧國府中風俗。

她很快理出頭緒，有條不紊；
她分派眾人崗位，量才而用，苦樂均分，各司其職，責任到各人；
她依法治理，賞罰嚴明；
她一視同仁，不徇私情；
她號令通暢，樹立威信。
王希廉對此評曰：「鳳姐協理喪事，既見其才，又見其權。 」
姚燮評曰：「分派職役，井井有條，大有淮陰侯用兵經濟。 」
脂批：「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當，豈獨家庭，國家天下治之不難。 」
她展現出的驚人管理組織能力和治家手段，原文中描述：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雖然王熙鳳在各方面展現出她治家的幹才，但她也是心胸狹窄、詭計多端且工於心計的陰狠人物；
我們從書中第六十八回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 酸鳳姐大鬧寧國府 先看一段：
鳳姐老公賈璉在外金屋藏嬌，偷娶寧國府賈珍妻子尤氏帶過來的大女兒尤二姐（原本跟賈珍同輩，立刻成了賈珍女婿），後來被鳳姐的大丫環平兒（也是賈璉小妾）無意中發現，並將此事告知鳳姐，王熙鳳就趁賈璉出差時，先告知賈母及王夫人要進廟裡進香，卻直接往尤二姊住處，花言巧語將尤二姐接回大觀園中。

尤二姐雖也一驚，但已來了，只得以禮相見，於是忙整衣迎了出來。
至門前，鳳姐方下車進來。
尤二姐一看，只見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白綾素裙。
（鳳姐跟賈母、王夫人說到姑子廟進香，故穿著素色，跟之前黛玉見到時的裝扮形容完全不同）
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
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
（曹雪芹對鳳姐前後兩次描述，花了許多筆墨）

鳳姐兒忙下座，以禮相還，口內忙說：
「皆因奴家婦人之見，一味勸夫慎重，不可在外眠花臥柳，恐惹父母擔憂。
　此皆是你我之痴心，怎奈二爺錯會奴意。
　眠花宿柳之事，瞞奴或可；
　今娶姐姐作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禮，亦不曾對奴說。
　奴亦曾勸二爺早行此禮，以備生育。
（鳳姐無子，僅一女賈巧姐）
　不想二爺反以奴為那等嫉妒之婦，私自行此大事，並未說知。
　使奴有冤難訴，惟天地可表。
（表達對尤二姐未能有婚事大禮的體恤）
　前於十日之先，奴已風聞，恐二爺不樂，遂不敢先說。
　今可巧遠行在外，故奴家親自拜見過，還求姐姐下體奴心，起動大駕，挪至家中。
（說明此行目的）
　你我姊妹同居同處，彼此合心，諫勸二爺，慎重世務，保養身體，方是大禮。
　若姐姐在外，奴在內，雖愚賤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
　再者，使外人聞知，亦甚不雅觀。
　二爺之名也要緊，倒是談論奴家，奴亦不怨。
　所以今生今世，奴之名節，全在姐姐身上。
（曉以大義）
　那起下人小人之言，未免見我素日持家太嚴，背後加減些言語，自是常情。
　姐姐乃何等樣人物，豈可信真！
　若我實有不好之處，上頭三層公婆，中有無數姊妹妯娌，況賈府世代名家，豈容我到今日？
　今日二爺私娶姐姐在外，若別人則怒，我則以為幸。
　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們誹謗，故生此事。
（解釋他人對她之言論不實）
　我今來求姐姐進去和我一樣同居同處，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諫丈夫。
　喜則同喜，悲則同悲；情似親妹，和比骨肉。
　不但那起小人見了，自悔從前錯認了我；
　就是二爺來家一見，他作丈夫之人，心中也未免暗悔。
　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從前之名一洗無餘了。
（再敘日後兩人相處之道）
　若姐姐不隨奴去，奴亦情願在此相陪。
　奴願作妹子，每日服侍姐姐梳頭洗面。
　只求姐姐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願意。」
（為達目的，低聲下氣之極；真個能屈能伸）

　　鳳姐達到第一個目的，接回尤二姐後，一方面利用尤二姐已退婚的丈夫張華來毀謗尤二姐名聲，借張華之名向官府告賈璉「背旨瞞親，仗財依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再以 300 兩銀子賄絡官府判說「張華無賴，因拖欠了賈府銀兩，誑捏虛詞，誣賴良人」，但要傳訊證人賈珍之子賈蓉；鳳姐於是前往寧國府大鬧尤氏及賈蓉，寧國府還奉上打點用的 500 兩銀子（鳳姐還暗槓 200 兩）。
另一方面對尤二姐表面疼愛有加、以禮相待，私下卻借刀殺人，請來庸醫將尤二姐肚中已成型的胎兒打下，逼得尤二姐最後吞金自殺身亡。

　　書中的王熙鳳不但挪用公款放債、侵吞經手銀子、收受賄賂、包攬詞訟、毒設相思局（弄死了想勾引她的賈瑞）、弄權鐵檻寺（除了要得三千銀兩不義之財，還讓兩個恩愛的年輕人雙雙自盡）、逼死僕人鮑二的老婆（在她生日賈璉與鮑二妻子偷情，鳳姐回來換衣撞見，痛打了一頓後逼得上吊身亡）、逼死尤二姐，她還設計了“掉包”賈寶玉的新娘子，害得林黛玉、賈寶玉、薛寶釵三人那撕心裂肺的愛情悲劇。

　　《紅樓夢》故事情節，除了以賈寶玉述說情事，也以王熙鳳述說賈府的榮衰與大家族中的明爭暗鬥醜陋面。
賈府小廝興兒這樣評價她：
「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都占全了。」

正應了許多紅學家對她的評語：
「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但對王熙鳳都是“恨她、罵她，但都認為缺少不了她、不見她會想她”。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

　　夢曲指明了王熙鳳自以為太聰明而心機算盡，到最後一直感覺陰魂來索命，不得安寧而身亡，在高鶚後續的第一百一十四回中，分別作如下描述：
鳳姐一時蘇醒，想起尤二姐已死，必是她來索命。

鳳姐剛要合眼，又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走向炕前，就像要上炕似的。

璉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從三更天起，到四更時候，璉二奶奶沒有住嘴，說些胡話，要船要轎的，說到金陵歸入冊子去。
（哭向金陵事更哀）

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
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
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
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
呀！ 一場辛苦忽悲辛。
嘆人世，終難定！

她的陰謀詭計和奸詐權術，最後使得賈家一敗塗地；
貪婪無厭永不知足的鳳姐，對金錢的占有慾太過強烈，讓違法放高利貸，而後賈府被抄家；
自己多年黑心的累積在一夕之間全化為烏有。
賈家的衰敗，樹倒猢猻散；四大家族的沒落也似燈油將近。

　　再來看看鳳姐的判詞。
書中寫到：
後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隻雌鳳，其判云：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這判詞紅學家們也有各種不同的解讀，凡鳥合成“鳳”字，人木合成“休”字，曹公將鳳姐比喻為人中之鳳，鳳凰本應只出現在興平盛世，但她卻治理一個即將崩壞大家族的局面，大家都看出鳳姐有才，也愛她的才，當然包括賈母及王夫人等，也才讓她有機會成為榮國府的當家還協理寧國府（鳳姐如比喻成公司總經理，王夫人就是董事長，賈母就是榮譽董事長）。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一從二令三人木」有紅學家解讀為其夫賈璉對她態度的轉變，從開始的順從，到後來的命令，到最終將會休妻；
也有人以諧音、合字解讀為“依從二令三休”，也就是說她只是依從賈母及王夫人二人的指令行事，到「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她也只能就此罷休了。

※ 淺談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