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夜晚,賈府戲台上《西樓夢》唱畢:

賈珍賈璉暗暗預備下大簸籮的錢,聽見賈母說「賞」,他們也忙命小廝們快撒錢。
只聽滿台錢響,賈母大悅。

主人打賞是要借著銅錢砸落舞臺叮叮噹噹的聲音,寓意主人家財源滾滾吉祥的好兆頭。

  唱完了戲,賈母叫兩個女先生來跟大家說書;其間賈母怪罪寶玉的內侍襲人沒有陪寶玉參加元宵活動,當下不但寶玉母親王夫人起身解釋,就連總管鳳姐都出來說好話,可見襲人平日的得人心,也看出鳳姐知所輕重的機伶:

賈母因說:
「襲人怎麼不見?她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子出來。」
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
「她媽前日沒了,因有熱孝,不便前頭來。」

鳳姐兒忙過來笑回道:
「今兒晚上她便沒孝,那園子裡也須得她看著,燈燭花炮最是耽險的。
 這裡一唱戲,園子裡的人誰不偷來瞧瞧。她還細心,各處照看照看。
 況且這一散後寶兄弟回去睡覺,各色都是齊全的。
 若她再來了,眾人又不經心,散了回去,鋪蓋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齊備,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她不用來,只看屋子。
 散了又齊備,我們這裡也不耽心,又可以全她的禮,豈不三處有益。
 老祖宗要叫她,我叫她來就是了。」
賈母聽了這話,忙說:「妳這話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別叫她了。」

“黛玉餵酒”也是紅樓夢書中的重頭戲!
賈母讓寶玉幫眾家姊妹斟酒,黛玉不喝反而放寶玉唇邊餵酒,這是值得關注的地方;

賈母又命寶玉道:
「連你姐姐妹妹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要叫她乾了。 」
寶玉聽說,答應著,一一按次斟了。
至黛玉前,偏她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乾。
黛玉笑說:「多謝。 」寶玉替她斟上一杯。

在元宵夜宴的正式場合,還有說書人等外人在場,黛玉將酒杯放寶玉唇邊餵酒,這是何等親密的動作!
無論黛玉是情不自禁、還是故意為之作給在場大家看的宣示主權,甚至是希望賈母看到此景會出面幫她作主;但此舉都逾越了知書達禮的千金小姐的禮教範圍,當然身負總管職責的鳳姐不能裝作看不見:

鳳姐兒便笑道:
「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 」
寶玉忙道:「沒有吃冷酒。 」
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 」

鳳姐何等聰明!賈母在場,她既不能不聞不問,也不敢當場對賈母最疼愛的兩個人當賈母面指責,就先以「寶玉,別喝冷酒」說寶玉不該喝這杯酒,相對也是說黛玉不該作這餵酒的動作;再說「我知道沒有」是故意說給你們聽的;就以這種半開玩笑的“諷諫”方式,輕輕帶過。

賈母一直傾向寶玉及黛玉的姻緣的,但對這種當面越禮的行為也不能不說的;就在說書人以《鳳求鑾》一個晚唐五代時的故事開場,故事中男主角也叫王熙鳳與鳳姐同名,女主角叫雛鑾:

「這書上乃說殘唐之時,有一位鄉紳,本是金陵人氏,名喚王忠,曾做過兩朝宰輔,如今告老還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

故事才剛開了頭,賈母就猜知了結局,就藉機說了一大篇“掰謊記”:

賈母忙道:
「怪道叫作《鳳求鸞》。
 不用說,我猜著了,自然是這王熙鳳要求這雛鸞小姐為妻。」

賈母笑道:
「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
 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
 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
 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
 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
 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
 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

賈母這段話說得非常重,寶玉及黛玉不可能聽不出來,尤其是敏感如黛玉的;賈母也在最後放煙火時,把黛玉摟在懷裡,作為一種變相的慰藉吧。

  既然不續說書,鳳姐提議行令,鳳姐作詩不行就提議行令輪到的就說笑話:

鳳姐兒因見賈母十分高興,便笑道:
「趁著女先兒們在這裡,不如叫他們擊鼓,咱們傳梅,行一個『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
賈母笑道:「這是個好令,正對時對景。」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銅釘花腔令鼓來,與女先兒們擊著,席上取了一枝紅梅。
賈母笑道:「若到誰手裡住了,吃一杯,也要說個什麼才好。」
鳳姐兒笑道:「依我說也要雅俗共賞,不如誰輸了誰說個笑話罷。」

這場合當然是由賈母開始,賈母的笑話:

「一家子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房媳婦。惟有第十個媳婦最聰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順。…
大媳婦有主意,便說道:
『咱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說去,問他一問,叫我們托生人,為什麼單單的給那小蹄子一張乖嘴,我們都是笨的。』…」

這九個媳婦到閻王廟沒有等到閻王,卻等來了孫悟空,他們就跟孫行者說了苦處:

「…孫行者聽了,把腳一跺,嘆了一口氣道:
 『這原故幸虧遇見我,等著閻王來了,他也不得知道的。』
 九個人聽了,就求說:『大聖發個慈悲,我們就好了。』
 孫行者笑道:
 『這卻不難。那日你們妯娌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裡去的,因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嬸子便吃了。
  你們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們吃了就是了。』」
說畢,大家都笑起來。

昔日大家族都希望人丁旺盛,所以賈母故事裡也是十個兒子、十房媳婦,一大家族;故事中小媳婦的聰明伶俐,心巧嘴乖,正是鳳姐的寫照,連說書人都說:

奶奶好剛口。
 奶奶要一說書,真連我們吃飯的地方也沒了。

鳳姐在元宵燈會中表現的乖巧伶俐,難怪討得賈母歡心:

鳳姐兒笑道:
「…那《二十四孝》上『斑衣戲彩』,他們不能來『戲彩』引老祖宗笑一笑,我這裡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了一笑,多吃了一點兒東西,大家喜歡,都該謝我才是,難道反笑話我不成?」
賈母笑道:
「可是這兩日我竟沒有痛痛的笑一場,倒是虧她才一路笑的我心裡痛快了些,我再吃一盅酒。」
吃著酒,又命寶玉:「也敬你姐姐一杯。」
鳳姐兒笑道:
「不用他敬,我討老祖宗的壽罷。」
說著,便將賈母的杯拿起來,將半杯剩酒吃了,將杯遞與丫鬟,另將溫水浸的杯換了一個上來。

賈母也當著眾人面說:

「鳳姐嘴乖,怎麼怨得人疼她」

其實大家心裡也都清楚賈母暗指喝過猴子尿的人是誰(大概也只有賈母才能這樣捉狹鳳姐了):

鳳姐兒笑道:
「好的,幸而我們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
尤氏婁氏都笑向李紈道:
「咱們這裡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
薛姨媽笑道:「笑話兒不在好歹,只要對景就發笑。」

  接著賈母的笑話,鳳姐也連續說了兩個笑話:

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
「一家子也是過正月半,合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
 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滴搭搭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噯喲喲,真好熱鬧!」
眾人聽她說著,已經笑了,都說:
「聽數貧嘴,又不知編派那一個呢?」

尤氏笑道:
「妳要招我,我可撕妳的嘴。」
鳳姐兒起身拍手笑道:
「人家費力說,你們混,我就不說了。」
賈母笑道:「你說你說,底下怎麼樣?」
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
「底下就團團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
眾人見她正言厲色的說了,別無他話,都怔怔的還等下話,只覺冰涼無味。

鳳姐數數了一連串一大家子人,沒繞舌,很厲害!這也回應了賈母的大家族人丁旺盛。
大家都認為接下來她會挖苦誰,但她卻嘠然而止吊人胃口,賈母要她繼續說“
底下怎麼樣?”,她卻回說故事中底下坐的一群人,足見機智。
但接著她又說了另一個笑話:

鳳姐兒笑道:
「再說一個過正月半的。
 幾個人抬著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萬的人跟著瞧去。
 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著拿香點著了。只聽『噗哧』一聲,眾人哄然一笑都散了。
 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捍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
湘雲道:「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響?」
鳳姐兒道:「這本人原是聾子。」
眾人聽說,一回想,不覺一齊失聲都大笑起來。

大家又想著先前那一個沒完的,問她:

「先一個怎麼樣?也該說完。」
鳳姐兒將桌子一拍,說道:
「好羅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也完了,我看著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那裡還知道底下的事了。」
眾人聽說,復又笑將起來。
鳳姐兒笑道:
「外頭已經四更,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
尤氏等用手帕子握著嘴,笑的前仰後合,指他說道:「這個東西真會數貧嘴。」
賈母笑道:「真真這鳳丫頭越發貧嘴了。」
一面說,一面吩咐道:
「她提炮仗來,咱們也把煙火放瞭解解酒。」

蒙回末總批
讀此回者凡三變。
不善讀者徒讚其如何演戲、如何行令、如何掛花燈、如何放爆竹,目眩耳聾,應接不暇。
少解讀者,讚其座次有倫、巡酒有度,從演戲渡至女先,從女先渡至鳳姐,從鳳姐渡至行令,從行令渡至放花爆:脫卸下來,井然秩然,一絲不亂。
會讀者須另具卓識,單著眼史太君一席話,將普天下不近理之 「奇文」、不近情之「妙作」一起抹倒。
是作者借他人酒盃,消自己傀儡,畫一幅行樂圖,鑄一面菱花鏡,為全部總評。
噫!作者已逝,聖嘆云亡,愚不自量,輒擬數語,知我罪我,其聽之矣。

淺談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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