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讓丫環帶了信給黛玉:妹生辰不偶(不吉利,迷信偶數吉利、奇數不吉利)家運多艱,姊妹伶仃,萱親(母親)衰邁。
兼之猇聲狺語
(虎吼狗吠)旦暮無休(再加嫂嫂夏金桂早晚不停的吵鬧聲)
更遭慘禍飛災,不啻驚風密雨。

(更因哥哥薛蟠殺人入獄,家中大亂。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剌史》:「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
夜深輾側,愁緒何堪(愁緒難眠,情何以堪)!屬在同心(同心好友),能不為之愍惻乎(悲憫同情)
回憶「海棠」結社,序屬清秋
(時序在清冷的秋天),對菊持螯(對著菊花吃螃蟹),同盟歡洽。
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句,未嘗不嘆冷節餘芳,如吾兩人也!

(「海棠詩社」黛玉作《菊花詩》詩句;感嘆妳我兩人就如菊花般冷若冰霜的節守,春光已過的孤冷芳香)
感懷觸緒,聊賦四章。
匪曰無故呻吟,亦長歌當哭之意耳。

我並不是說無病呻吟,只是以長歌唱來替代我的哭泣(古樂府《悲歌》:「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其一、
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
感遭家之不造兮,獨處離愁。
北堂有萱兮,何以忘憂?
無以解憂兮,我心咻咻

感傷時序的更替,又到了清冷的秋天。
有感家門不幸(不造為不幸;男運為乾造,女運為坤造),但也只有自己獨自面對。
上有高堂老母又如何能忘憂?
太多愁緒無法可解,讓我心跳氣喘,無法安寧!

其二、
雲憑憑兮秋風酸,步中庭兮霜葉乾。
何去何從兮,失我故歡!
靜言思之
兮惻肺肝!
秋雲聚、秋風冷(李白《遠別離》:「雲憑憑兮欲吼怒」;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東關酸風射眸子」),走到中庭樹葉都乾枯了。
不知今後何去何從,讓我失去了昔日的歡樂。
獨自靜思(《詩.衛風.氓》:「靜言思之,躬自悼矣」)痛徹心扉!

其三、
惟鮪有潭兮,惟鶴有樑。
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
搔首問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誰知余之永傷?
鮪魚跟鶴都應該有牠們自己居住的場所。
游魚潛伏在水中,鳥羽在天空伸展,都有牠們的自由天地。
茫茫然搔首問天地,又有誰知道我無盡的愁緒(朱熹《感春賦》:「孰知吾心之永傷?
)?

其四、
銀河耿耿兮寒氣侵,月色橫斜兮玉漏沉
憂心炳炳兮
,發我哀吟
吟復吟兮,寄我知音。

天上星河明亮寒氣逼人,月已西斜沙漏將盡,夜之將盡。
我的憂思未減,寫下我的悲哀。
反覆吟詠,寄給知我懂我的人。

黛玉看了,不勝傷感。
又想:「寶姐姐不寄與別人,單寄與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

  探春、湘雲偕寶玉大嫂裡紈的兩個堂妹李紋及李綺蘭探望黛玉,黛玉聞到桂花香,探春笑說黛玉是南方上來的人,所以晚秋還說有桂花香,湘雲笑說:

湘雲道:
「三姐姐,妳也別說。妳可記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
 在南邊正是晚桂開的時候了,妳只沒有見過罷了。
 等妳明日到南邊去的時候,妳自然也就知道了。」

(探春後來遠嫁南方)
探春笑道:
「我有什麼事到南邊去?
 況且這個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妳們說嘴。」
李紋李綺只抿著嘴兒笑。

  天冷了,黛玉讓丫環拿件毛衣來穿,丫環拿來一包衣物打開讓黛玉自己挑:

黛玉伸手拿起,開啟看時,卻是寶玉病時送來的舊絹子,自己題的詩,上面淚痕猶在。
(書中第三十四回,寶玉被父親痛打成傷時,送黛玉兩條紅色絲絹,黛玉在絲絹上題詩三首)
裡頭卻包著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並寶玉通靈玉上的穗子。
(書中第十八回林黛玉誤剪香囊帶,她誤認自己手作給寶玉的貼身袋被寶玉送給了下人,一怒之下剪破了正在幫寶玉作的香囊袋)
原來晾衣裳時,從箱中撿出,紫鵑恐怕遺失了,遂夾在氈包裡的。

黛玉手中卻拿著兩方舊帕子,上邊寫著字跡,在那裡對著滴淚呢。
正是「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

  黛玉看到几頭寶釵的信,就選曲填詞作為回覆:

回頭看見案上寶釵的詩啟尚未收好,又拿出來瞧了兩遍,嘆道:
「境遇不同,傷心則一。不免也賦四章,翻入琴譜,可彈可歌,明日寫出來寄去,以當和作。」
便叫雪雁將外邊桌上筆硯拿來,濡墨揮毫,賦成四疊。
又將琴譜翻出,借他《猗蘭》
係孔子周遊列國時,見蘭花埋沒雜草中有所感嘆而作《思賢》孔子悼念弟子顏回而作兩操,合成音韻,與自己做的配齊了,然後寫出,以備送與寶釵。
(黛玉選此兩首古曲,乃藉以抒發自己心情。)
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將自己帶來的短琴拿出,調上弦,又操演了指法。
(短琴的琴身較短,一般為女人、小孩或出外旅行旅者所用)

  賈代儒有事請假不授課,寶玉午餐後得閒去找黛玉,黛玉正在午休就轉往惜春處,惜春正在跟妙玉下棋,寶玉未出聲靜靜看棋:

惜春道:
「你這是怎麼說?進來也不言語。
 這麼使促狹唬人!你多早晚進來的?」
寶玉道:
「我頭裡就進來了,看著你們兩個爭這個畸角兒。」
說著,一面與妙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
「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

(用“妙公”來稱呼十八九歲帶髮修行的妙玉,也是妙)

  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
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
「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
 頭一件,心是靜的。
 靜則靈,靈則慧……」
寶玉尚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
寶玉見她不理,只得訕訕的旁邊坐了。

  惜春還要下子,妙玉半日說道:「再下罷。」
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問著寶玉道:
「你從何處來?」
寶玉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道:
「或是妙玉的機鋒?」
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
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說話。
惜春也笑道:
「二哥哥,這什麼難答的?
 你沒有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麼?
 這也值得把臉紅了,見了生人的似的?」

寶玉來了之後,妙玉再也靜不下心來下棋了,還擺明了要寶玉送她回去:

妙玉笑道:
「久已不來,這裡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
寶玉道:
「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
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

兩人走進瀟湘館,聽到黛玉在彈琴(覆寶釵長歌四首):

寶玉悉把黛玉的事說了一遍,因說:
「咱們去看她。」
妙玉道:
「從古只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
寶玉笑道:「我原說我是個俗人。」
說著,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子石上坐著靜聽,甚覺音調清切。
只聽得低吟道:

其一、
風蕭瀟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
望故鄉兮何處?倚欄杆兮涕沾襟。

深秋風寒,隻身遠離故鄉,寄居北地獨思鄉,心中清苦。(「襟」字屬「侵」字一聲韻,第一疊)
呼應寶釵第一段的:

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
感遭家之不造兮,獨處離愁。
北堂有萱兮,何以忘憂?
無以解憂兮,我心咻咻!

歇了一回,聽得又吟道:

其二、
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

山遠水長,星稀露涼,寒夜不眠,秋夜孤寂。(「涼」字屬「陽」字二聲韻,第二疊)
呼應寶釵第二段的:
雲憑憑兮秋風酸,步中庭兮霜葉乾。
何去何從兮,失我故歡!
靜言思之兮惻肺肝!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
「剛才『侵』字韻是第一疊,如今『陽』字韻是第二疊了。
 咱們再聽。」
裡邊又吟道:

其三、
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
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

妳的遭遇非妳能左右,我的遭遇更多煩惱憂傷。
妳與我心合意投?想古人所說盡己之力問心無愧(「我思古人兮俾無尤」取自《詩經·邶風·綠衣》俾無尤,使自己沒有過失)。

妙玉道:
「這又是一拍。
 --何憂思之深也!」
寶玉道:
「我雖不懂得,但聽它聲音,也覺得過悲了。」
裡頭又調了一回弦。
妙玉道:
「『君弦』太高了,與『無射律』只怕不配呢。」

(君弦是最粗的那根弦,也是定音弦,君弦高所有音都相對提高;無射律是十二音律的第六律)
裡邊又吟道:

其四、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何如天上月?

人生在世有如輕塵,天上人間的事都是前世宿命的安排。
這些前世的宿命又不可能斷絕,天上的明月就如我樸素的初心。
(曹操《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妙玉聽了,訝然失色道:
「如何忽作變徵之聲!

(聲調忽然變的高而悲壯。《戰國策.燕策三》:「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
 音韻可裂金石矣!
(黛玉填詞內容應屬悲傷而非悲壯,音韻如何「可裂金石」?)
 只是太過。」
寶玉道:「太過便怎麼?」
妙玉道:「恐不能持久。」
正議論時,聽得「君弦」蹦的一聲斷了。

(君弦是最粗的弦,如何會斷?)
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
寶玉道:「怎麼樣?」
妙玉道:
「日後自知,
 你也不必多說。」

(日後並未明確交代,是黛玉命運?是妙玉命運?還是故弄玄虛?)
竟自走了。
弄得寶玉滿肚疑團,沒精打彩的,歸至怡紅院中。

  妙玉回到庵中一如往常,誦經、拜菩薩、打坐至三更,聽到有異聲,下禪床,到前軒:

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攝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
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晃盪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

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寫妙玉對寶玉的暗戀是含蓄深藏的,妙玉怕人說三道四總會做些掩蓋,在書中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寫道潔癖嚴重的妙玉,連自己用過的杯子送給別人都嫌髒,可是她幫寶玉倒茶卻是用「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之後再正色對寶玉說(說給旁邊黛玉及寶釵聽的):「你這遭吃茶是托她兩個的活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
在書中第五十回中大家要寶玉去跟妙玉討梅枝,妙玉怕別人懷疑她跟寶玉有私情,又給每人都折了一枝。

高鶚續寫的妙玉是直接的,是不加掩飾的;
想到白天跟寶玉的對答就心跳耳熱、魂不守舍、心神蕩漾,忽然就跟中了邪一樣。
我覺得曹公筆下一定不會寫得如此直白露骨。

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來娶她;
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她上車,自己不肯去。
一回兒,又有盜賊劫她,持刀執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早驚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眾,都拿火來照看。
只見妙玉兩手撒開,口中流沫。
急叫醒時,只見眼睛直豎,兩顴鮮紅,罵道:
「我是有菩薩保佑,你們這些強徒敢要怎麼樣!」

  次日請了大夫來看,最終說是她打坐走火入魔,更確切的應該是她胡思亂想走火入魔。

女尼便打發人去請大夫來看脈,也有說是思慮傷脾的,也有說是熱入血室的,也有說是邪祟觸犯的,也有說是內外感冒的,終無定論。
後請得一個大夫來看了,問:
「曾打坐過沒有﹖」
道婆說道:「向來打坐的。」
大夫道:「這病可是昨夜忽然來的麼﹖」
道婆道:「是。」
大夫道:「這是走火入火魔的原故。」
眾人問:「有礙沒有﹖」
大夫道:「幸虧打坐不久,魔還入得淺,可以有救。」
寫了降伏心火的藥,吃了一劑,稍稍平復些。

這似乎也在預示著妙玉最後的悲慘命運。

外面那些游頭浪子聽見了,便造作許多謠言說:
「這樣年紀,那裏忍得住!
 況且又是很風流的人品,很乖覺的性靈,以後不知飛在誰手裏,便宜誰去呢。」
過了幾日,妙玉病雖略好,神思未復,終有些恍惚。

  在惜春聽到妙玉的事情後,她的反應似乎是意料之中,看來她更有佛性。

惜春聽了,默然無語,因想:
「妙玉雖然潔淨,畢竟塵緣未斷。
 可惜我生在這種人家,不便出家。
 我若出了家時,那有邪魔纏擾;
 一念不生,萬緣俱寂。」
想到這裏,驀與神會,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
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

占畢,即命丫頭焚香。

(上天創造世間萬物,本來就是無跡可尋,那有什麼是要留戀的呢?
 人既然出生時是兩手空空一無所有,那麼也應該向空門去尋求歸宿。)

淺談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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