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雲先邀賈母等到大觀園賞桂花,在藕香榭擺下了螃蟹宴,鳳姐也讓各房丫環同吃同樂,大戶人家規矩多,歡樂言談間也可以看出主僕間還是會有一定的規範分寸。
上面一桌,賈母、薛姨媽、寶釵、黛玉、寶玉;
(上桌,除寶玉外薛姨媽等人都算是客,釵、黛、玉都是賈母愛的孫字輩)
東邊一桌,史湘雲、王夫人、迎、探、惜;
(史湘雲是客,寶玉母親跟賈家三位千金賈迎春、賈探春及賈惜春一桌)
西邊靠門一桌,李紈和鳳姐的,虛設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賈母王夫人兩桌上伺候。
(兩位賈家媳婦,古代媳婦也算外人,名義上更沒地位)
大家喝酒歡樂吃螃蟹,並就先一日所訂的“憶菊”、“訪菊”、“種菊”、“對菊”、“供菊”、“詠菊”、“畫菊”、“問菊”、“簪菊”、“菊影”、“菊夢”、“殘菊”為題,分別作菊花詩:
憶菊 蘅蕪君(薛寶釵)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
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
探春評價:
「到底要算蘅蕪君沉著,『秋無跡』、『夢有知』,把個憶字竟烘染出來了。」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痴。
誰憐為我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往往在秋風漸起的時候,心中就會充滿惆悵,滿懷的苦悶相思;蓼花已紅、蘆葦也白,唯獨菊花尚未開放,想見的,總是遲來不見,讓人斷腸。
對著空蕩的圍籬,依舊未見花跡的園圃;感覺消瘦了的月亮,清冷的秋霜,唯有在夢中才能相見心中的菊花吧。
心中的思念,隨著歸雁飛遠。寂寥枯坐,聽著傍晚的搗衣聲發呆。
有誰能憐惜我為苦苦思念菊花而病,說些安慰我一定能在重陽節能見到菊花的話語。
訪菊 怡紅公子(賈寶玉)
閑趁霜晴試一游,酒盃藥盞莫淹留。
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
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杖頭。
趁著霜冷天晴又無事悠閒之日,出門賞菊;不要以還要喝酒或身體不適作藉口留在家中。
明亮的月光照著秋霜,也照著不知是誰家種的菊花;門檻外、竹籬邊,無處不秋色。
腳踩著木屐,遠道而來,得得的木屐聲清冷孤寂;但寒秋依舊吟詠不盡,興致悠悠。
菊花若懂得似我這般詩人的憐惜,就沒有辜負我今天特地拄杖而來的遊訪。
種菊 怡紅公子(賈寶玉)
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故故栽。
昨夜不期經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
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護惜,好知井逕絕塵埃。
拿鋤頭從秋日花圃中把菊花移來栽種;就選在庭前的圍籬邊栽下。
昨夜不經期的一場秋雨,讓剛栽種下的菊花生意盎然;更開心的是今早菊花盛開還帶著寒霜。
在冷秋時節吟詠秋色的詩句有千百首,吟詠不絕,同時也醉對菊飲,一杯接著一杯。
剛栽種的菊花用泉水勤加灌溉,用泥土細心封培,愛惜有加;這也明白了身居幽僻,可以隔絕塵世的喧囂。
對菊 枕霞舊友(史湘雲)
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
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數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
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李紈評詩:
李纨笑道:「妳的『科頭坐』、『抱膝吟』,竟一時也不能別開,菊花有知,也必膩煩了。」)
從他處苗圃移栽而來的菊花,得來不易,就似黃金般貴重;有的花色淺淡,有的花色深濃,色彩斑斕。
在寂靜疏散的圍籬邊,我隨意自在的脫帽抱膝而坐,對著清冷菊香,盡情吟詠。
算來百花之中沒有比你更傲霜凌寒的了;看來也只有我能做你的知音了。
不要辜負很快就會過去的秋日時光;知音相對,就應更加珍惜彼此在一起的時光。
供菊 枕霞舊友(史湘雲)
彈琴酌酒喜堪儔,几案婷婷點綴幽。
隔座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
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游。
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黛玉認為此句最佳:
黛玉道:「據我看來,頭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陽憶舊遊』,這句背面傅粉。
『拋書人對一枝秋』已經妙絕,將供菊說完,沒處再說,故翻回來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透。 」)
彈琴飲酒,開心有菊花為伴;婷婷玉立的花姿,點綴得几案更生幽雅。
隔座還是可以聞到菊花(三徑露)的香氣,吸引我拋開書本,面對仔細欣賞面前的這枝菊花。
霜菊的清雅讓睡在紙帳中的我,都有了新的菊花夢;這寒冷天氣中的花圃、斜陽的黃昏,又讓我想起與老友們的舊遊時光。
大家也都對冷香傲世的意氣相投,世上的榮華富貴,都一如桃李春風,不會讓我們沉迷流連。
詠菊 瀟湘妃子(林黛玉)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後,千古高風說到今。
吟詠的衝動有如詩魔般早晚都縈繫心頭;或繞竹籬、或倚山石,無時無刻不在心中沉思吟誦。
提筆揮毫,將滿腹的靈秀才華都運諸筆端,對著霜菊寫出菊花的秀麗;也向著明月口吐菊香,吟出菊花醉人的芬芳。
雖然寫滿整張菊花自憐自怨的詩句,但這片紙隻言又能讓誰了解菊花在秋天的心緒。
自從陶淵明(曾任縣令)將菊花評入詩章後,世人或以隱逸為比、或以君子相稱、或讚其不畏風霜、或嘆其孤高自芳,菊花高潔的風格就一直被人傳頌至今。
畫菊 蘅蕪君(薛寶釵)
詩餘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
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霜痕。
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
莫認東籬閑採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在作詩之餘,還輕狂的戲筆畫菊,一時興起而畫,並未費盡思量。
潑墨點點畫出繁茂的菊葉,暈染彩筆畫出帶著霜痕的層疊花瓣。
濃淡相配,傳神畫出菊花在風中搖曳的身影;秋生的菊花似乎跳脫出畫紙,就在我畫花的手腕下散發出菊香。
不要認為這只是我隨手閑採東籬之菊而已,我是要將這張菊畫貼在我的屏風上,藉以慰藉我重陽思菊的心緒。
問菊 瀟湘妃子(林黛玉)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片語時。
(相雲評詩:
湘雲道:「『偕誰隱』、『為底遲』,真個把個菊花問的無言可對。」)
跟眾人都問不到秋日的訊息,我只好背起雙手彎起腰,低聲來問東籬下的菊花。
你如此這般孤高傲世的個性,又有誰能偕同你一起隱居?同樣是開花,而你為何要等到這樣晚的時節?
獨自開花在滿是霜露的園圃,你可會感到寂寞?鴻雁南歸,蟋蟀停止了鳴聲,這些可會引起你的思念?
不要說這世上沒有人能與你傾談,假若你能解語,我們又何妨稍敘片刻。
簪菊 蕉下客(賈探春)
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
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
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寶釵評詩:
寶釵笑道:「妳的『短鬢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的一個縫兒也沒了。」)
為了照顧瓶中插供的菊花以及東籬下栽種的菊花而日日忙碌;折下菊花插在髮上,不要錯認是我的裝扮首飾。
長安公子杜牧,愛花成癖;彭澤縣令陶淵明,嗜酒如狂。
鬢邊短髮沾著菊花的冰涼露珠,就連葛布頭巾也染上了秋菊花的香氣。
世俗之人很難理解我高尚的情操,那就任憑他們在路邊拍手取笑吧。
菊影 枕霞舊友(史湘雲)
秋光疊疊復重重,潛度偷移三徑中。
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
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
珍重暗香休踏碎,憑誰醉眼認朦朧。
秋日裡菊花的影子重重疊疊,隨著日光西斜,菊影也跟著無聲的移動。
夜晚,隔窗透出稀疏的燈光,也在地上描畫出菊花遠近不同的影子;被竹籬篩隔以致間離斷續的月光,讓玲瓏有緻菊花的身影看的不甚清晰。
菊花留下的影子中應當也留下了花魂;雖然留在雪霜之上的菊影相當傳神,但畢竟有如夢境轉眼成空。
珍惜暗香切莫踏碎了花影,誰又能醉眼迷離的欣賞這花影朦朧的美呢?
菊夢 瀟湘妃子(林黛玉)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雲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在竹籬畔的秋菊旁邊酣睡,睡醒一覺頓覺神清氣爽,看天上的浮雲伴著月亮,雲月兩者已無法各自分清。
如此舒服如登仙的酣睡,並不是追尋莊子夢中化蝶的情境,只是為回憶舊時心中那種與陶淵明愛菊、賞菊同樣心境的風雅。
睡中夢見身隨歸雁飛遠,但卻惱被蟋蟀的鳴叫驚醒夢斷。
醒來之後,滿腹幽怨,無人能訴,只有面對的衰草寒煙,寄託無限深情。
殘菊 蕉下客(賈探春)
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
蒂有餘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
半床落月蛩聲病,萬里寒雲雁陣遲。
明歲秋風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露水凝結,寒霜漸重,菊花的花枝也漸漸傾斜了;宴飲賞菊活動才結束,就到了二十四節氣中的小雪。
雖然花蒂上的花瓣尚未完全掉落,但顏色已變黯淡,花枝上的葉子,也漸凋落凌亂。
半床殘月、蟋蟀聲熄;漫天寒雲密布,歸雁南飛已遲。
明年秋風起時,一定還會再見;此刻不過暫時分手,無須太過相思!
黛玉之作大家公認為最佳。
李紈笑道:
「等我從公評來。
通篇看來,各有各人的警句。
今日公評:
《詠菊》第一,
《問菊》第二,
《菊夢》第三,
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
然後《簪菊》《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之。 」
寶玉聽說,喜的拍手叫「極是,極公道。」
寶玉認為當日吃蟹也不能無詩為記,於是寶玉、黛玉、寶釵又作螃蟹詩,寶玉首先寫下: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
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在桂樹的蔭涼下,手持蟹鉗品嘗蟹鮮;將搗爛的薑末放進醋中當沾醬,會讓人更食指大動。
像我這樣貪饞會吃的人,當然要有美酒助興;號為“橫行公子”的螃蟹,肚子裡卻找不到腸子。
因為貪饞早忘了吃蟹的寒性,會有腹臍積冷的顧忌;手指上因剝蟹沾染的腥味,雖然清洗過,還是留有螃蟹的餘香。
螃蟹生來原就為滿足世人的口福,稱仙的蘇東坡也曾自嘲,說他生平生也為吃蟹而忙呢。
黛玉也揮筆寫下:
鐵甲長戈死未忘,堆盤色相喜先嘗。
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
多肉更憐卿八足,助情誰勸我千觴。
對斯佳品酬佳節,桂拂清風菊帶霜。
對著這些美味佳品切莫辜負了金秋佳節,好個清風輕拂桂花飄香,就連菊花也帶上了白霜。
寶釵也寫到: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
酒未滌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薑。
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坐在桂花香氣氤氳的梧桐樹陰下舉杯喝酒,京都長安裡的饕客都在期盼著重陽的到來。
看他橫行四處,殼裡除了黑膏和蟹黃找不到腸肚。
只用酒烹調還除不了螃蟹的腥味,還得用些菊花;為了蟹性寒,也一定要加上性溫熱的薑,以防吃後腹內積冷。
看你平日橫行,於今落入鍋裡遭人烹食,也沒落得什麼好下場;月夜裡你原先窩居的水邊,沒了你的蹤跡只留下禾黍的芳香。
眾人評詩,以寶釵之作為佳。
蒙回末總批:
請看此回中,閨中女兒能作此等豪情韻事,且筆下各能自畫其性情,毫不乖舛。
作者之錦繡口,無庸贅續。
其用意之深,獎勵之勤,讀此文者亦不得輕忽戒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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