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總管鳳姐染疾臥病在床,王夫人命大媳婦李紈(寶玉大嫂)及三姑娘賈探春(寶玉的庶出妹妹)代為總管府中事務。
賈母這兩個孫媳婦鳳姐及李紈是完全不同的個性,鳳姐喜歡站在風口浪尖強出頭的,而李紈卻是温良恭儉讓的退到後面;
探春原本應是李紈代理總管事務的助手,但實際工作接手後,李紈卻退到了後台,一切成了由探春來主持。

眾人先聽見李紈獨辦,各個心中暗喜,以為李紈素日原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自然比鳳姐兒好搪塞。
便添了一個探春,也都想著不過是個未出閨閣的青年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都不在意,比鳳姐兒前更懈怠了許多。

  吳新登的媳婦(僕人)進來回說:
「趙姨娘
(賈探春生母)的兄弟趙國基(賈探春親舅,在賈府是王夫人的奴才,賈環的跟班)昨日死了。
 昨日回過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來。
(表示王夫人已知道並由總管處理後續)
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

吳新登的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他便早已獻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兒揀擇施行。
如今她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說出這一句話來,試她二人有何主見。
(惡僕欺生)

探春先請李紈處理,李紈同意與之前襲人之母喪葬費相同賞銀四十兩,探春細心,讓吳新登的媳婦拿出賈府舊例:
「家裡的」(即世代為賈府奴僕者)和「外頭的」(即本人賣入賈府為奴者)待遇是不同的;襲人是「外頭的」(四十兩),趙姨娘及趙國基是「家裡的」(二十兩),不可混同,以免為僕婦嘲諷袒護出身低微的生母。
但趙姨娘卻來大鬧,認為女兒沒有向著自己娘家,一番爭論相當精彩:

忽見趙姨娘進來,李紈探春忙讓坐。
趙姨娘開口便說道:
「這屋裡的人都踩下我的頭去還罷了。
 姑娘妳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
一面說,一面眼淚鼻涕哭起來。
探春忙道:
「姨娘這話說誰,我竟不解。
 誰踩姨娘的頭?說出來我替姨娘出氣。」
趙姨娘道:「姑娘現踩我,我告訴誰!」
探春聽說,忙站起來,說道:「我並不敢。」李紈也站起來勸。
趙姨娘道:
「你們請坐下,聽我說。
 我這屋裡熬油似的熬了這麼大年紀,又有妳和妳兄弟
(賈環),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
 連妳也沒臉面,別說我了!」
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並不敢犯法違理。」
一面便坐了,拿帳翻與趙姨娘看,又唸與她聽,又說道:
「這是祖宗手裡舊規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
 也不但襲人,將來環兒
(她哥哥賈環)收了外頭的,自然也是同襲人一樣。
 這原不是什麼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
 他
(舅舅 趙國基)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矩辦。
 …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
 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
 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太太滿心裡都知道。
 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照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踐我。
 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連姨娘也真沒臉!」
一面說,一面不禁滾下淚來。

從這來看,老社會中庶出(非正房生的)的子女,還是視正房那一邊為母親及親戚:

探春沒聽完,已氣的臉白氣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問道:
「誰是我舅舅?
 我舅舅
(指正房王夫人哥哥)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那裡又跑出一個舅舅來?
 我倒素習按理尊敬,越發敬出這些親戚來了。
 既這麼說,環兒
(賈環)出去為什麼趙國基(賈環跟班)又站起來,又跟他上學?為什麼不拿出舅舅的款來?(這說的真好!)

忽聽有人說:「二奶奶(鳳姐)打發平姑娘(鳳姐貼身大丫環)說話來了。」
趙姨娘聽說,方把口止住。
只見平兒進來,趙姨娘忙陪笑讓坐
(對鳳姐甚至鳳姐丫環的巴結),又忙問:「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沒得空兒。」
李紈見平兒進來,因問她來做什麼。
平兒笑道:
「奶奶說,趙姨奶奶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舊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
 如今請姑娘裁奪著,再添些也使得。」
(感覺像是在示好)
探春早已拭去淚痕,忙說道:
「又好好的添什麼,誰又是二十四個月養下來的?
(生來不一樣)
 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馬揹著主子逃出命來過的人不成?(形容焦大,對主人有功勳)
 妳主子(鳳姐)真個倒巧,叫我開了例,她做好人,拿著太太(王夫人)不心疼的錢,樂的做人情。
 妳告訴她,我不敢添減,混出主意。
 她添她施恩,等她好了出來,愛怎麼添了去。」
(毫不買帳)

探春這一席話不但說出她有男兒心志,更顯示出他無懼得罪人的膽識與行事正直的本性。

時值寶釵也從上房中來,探春等忙起身讓坐(可見禮數)

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個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鏡物來。
平兒見侍書
(探春大丫頭)不在這裡,便忙上來與探春輓袖卸鐲,又接過一條大手巾來,將探春面前衣襟掩了(平兒眼尖懂得行事,探春也故意不加推辭)
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那媳婦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學裡支環爺
(賈環)和蘭哥兒(賈蘭)的一年公費。」
平兒先道:
「妳忙什麼!你睜著眼看見姑娘洗臉,妳不出去伺候著,先說話來。
 二奶奶
(鳳姐)跟前妳也這麼沒眼色來著?
 姑娘雖然恩寬,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說妳們眼裡都沒姑娘,妳們都吃了虧,可別怨我。」

探春是“庶出”,又開始主事,所以會較他人更講究氣派、注重禮節!書中(第 53 回)寶玉洗手、(第 75 回)尤氏洗臉,他們都不講究,三姑娘處處強調表明自己是主子,所以也就較其他主子更重視細節。

探春也沒放過對幫鳳姐辦事的吳新登媳婦批判:

探春一面勻臉,一面向平兒冷笑道:
「你遲了一步,還有可笑的:連吳姐姐這麼個辦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來混我們。
 幸虧我們問她,她竟有臉說忘了。
 我說她回妳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
 我料著妳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兒等她去找。」
平兒忙笑道:
「她有這一次,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兩根。
 姑娘別信她們。
 那是她們瞅著大奶奶是個菩薩,姑娘又是個靦腆小姐,固然是托懶來混。」
(直接講出實情)

平兒不愧是辦過大事識得大體的大丫環:

(平兒)又陪笑向探春道:
「姑娘知道二奶奶本來事多,那裡照看的這些,保不住不忽略。
 俗語說『旁觀者清』,這幾年姑娘冷眼看著,或有該添該減的去處二奶奶沒行到,姑娘竟一添減,頭一件於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的情義了。」
(先說自己主子鳳姐的疏漏,再謝探春幫著照料,好一個平兒!)
話未說完,寶釵李紈皆笑道:
「好丫頭,真怨不得鳳丫頭偏疼她!
 本來無可添減的事,如今聽妳一說,倒要找出兩件來斟酌斟酌,不辜負妳這話。」
探春笑道:
「我一肚子氣,沒人煞性子,正要拿她奶奶出氣去,偏她碰了來,說了這些話,叫我也沒了主意了。」
(伸手難打笑臉人)

探春問到每年要支付賈環(她親弟弟)、賈蘭(李紈獨子)公費的用途,認為無理由立即刪除,也要平兒轉知鳳姐,以後都不得再支付(不徇私,從自己人下手)。

平兒也阻止前來問寶玉月錢幾時發放的丫鬟秋紋:

平兒道:
「這什麼大事。你快回去告訴襲人,說我的話,憑有什麼事今兒都別回。
 若回一件,管駁一件;回一百件,管駁一百件。」
秋紋聽了,忙問:「這是為什麼了?」
平兒與眾媳婦等都忙告訴她原故,又說:
「正要找幾件利害事與有體面的人開例作法子,鎮壓與眾人作榜樣呢。
 何苦妳們先來碰在這釘子上。
 妳這一去說了,她們若拿妳們也作一二件榜樣,又礙著老太太、太太;
 若不拿著妳們作一二件,人家又說偏一個向一個,仗著老太太、太太威勢的就怕,也不敢動,只拿著軟的作鼻子頭。
 妳聽聽罷,二奶奶的事,她還要駁兩件,才壓的眾人口聲呢。」

探春要平兒先回去用餐,再回來有大事商議;
平兒回去先跟鳳姐說明發生的事情,鳳姐厲害人,分析府中各人狀況,鞭辟入裡,看得透徹;並再三交代平兒千萬不可與探春頂撞,只管讓著。

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裡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
大奶奶
(大媳婦 李紈)是個佛爺,也不中用。
二姑娘
(賈迎春)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裡的人。
四姑娘
(賈惜春)小呢。
蘭小子
(李紈子 賈蘭)更小。
賈環
(探春親弟)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竈火坑讓他鑽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裡跑出這個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探春及賈環),我想到這裡就不服。
再者林丫頭
(林黛玉)和寶姑娘(薛寶釵)她兩個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家務事。
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吹吹就壞了
(黛玉);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她(寶釵)
倒只剩了三姑娘
(賈探春)一個,心裡嘴裡都也來的,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她,雖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裡卻是和寶玉一樣呢(觀察入微)

「…如今囑咐妳:
 她雖是姑娘家,心裡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
 她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厲害一層了。
 如今俗語『擒賊必先擒王』,她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
 倘或她要駁我的事,妳可別分辯,妳只越恭敬,越說駁的是才好。
 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她一犟,就不好了。」

蒙回末總批:
 
噫!事有難易哉?
 探春以姑娘之尊、賈母之愛、以王夫人之付托、以鳳姐之未謝事,暫代數月。
 而姦奴蜂起,內外欺侮,珠璣小事,突動風波,不亦難乎?
 以鳳姐之聰明,以鳳姐之才力,以鳳姐之權術,以鳳姐之貴寵,以鳳姐之日夜焦勞,百般彌縫,猶不免騎虎難下,為移禍東兵之計,不亦難乎?
 況聰明才力不及鳳姐,又無賈母之愛、姑娘之尊、太太之付托而欲左支右摀撐前達後,不更難乎?
 士方有志作一番事業,每讀至此,不禁為之投書以起,三複流連而欲泣也!】

淺談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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