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叔隨筆

〈▲1956 年，流沙河在天安門（網路圖片）〉

但也因一篇在星星上的詩作《草木篇》，被毛澤東點名劃為右派，被下放勞改將近二十年（1957 -  1979），《星星》也於 1960 年 10 月停刊。
他後來也得獲完全平反，《星星》也在 1978 年 10 月復刊。
流沙河在台灣的熟悉度不高，但在大陸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流沙河 攝影：唐吉科德〉

流沙河主要作品有《流沙河詩集》《故園別》《遊蹤》《台灣詩人十二家》等，詩作尤以《就是那一隻蟋蟀》《理想》這兩首被納入大陸中學語文課本作為教材，最為人熟知。

　　上世紀 80 年代，流沙河編輯《星星》詩刊，最先被余光中的《鄉愁》一詩吸引；
二位余姓詩人在《星星》相識，之後，惺惺相惜、相知三十多年，他後來還成了余光中的鐵粉！
流沙河在 2004 年發表《昔年我讀余光中》一文，寫道：
「天下之詩汗牛充棟……可讀的卻很少；
　可讀而又可講的更少。
　余光中詩不但可讀，且讀之而津津有味；
　不但可講，且講之而振振有詞。」
他更常說：
「余光中的詩作儒雅風流，具有強烈的大中華意識。
　余光中光大了中國詩，他對得起他的名字（光中）。」

　　他不但講余光中的詩，也在詩刊中介紹台灣其他詩人的現代詩；
後來，他把這一系列集結出版《台灣詩人十二家》，也幫許多台灣詩人打開大陸的知名度。

　　余光中在 1974 - 1985 年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離港後，兩岸仍還是相隔不通；
待兩岸互通後，1996 年余光中第一次赴成都講學，與知音流沙河首次相見於詩聖的杜甫草堂，並拍照留念，之後還有多次相聚。

　　余光中在 80 年代曾致信流沙河，說起四川的蟋蟀和故園之思，並在《蟋蟀吟》中寫下：
“就是童年逃逸的那一隻嗎？
　一去四十年，又回頭來叫我？”

流沙河感慨之餘，寫了《就是那一隻蟋蟀》作答，兩人往還尺牘都極優雅，一時傳為佳話。

《就是那一隻蟋蟀》
（被大陸中學語文教科書選為教材）

台灣 Y 先生說：
「在海外，夜間聽到蟋蟀叫，就會以為那是四川鄉下聽到的那一隻。」
就是那一隻蟋蟀 鋼翅響拍著金風 一跳跳過了海峽
從台北上空悄悄降落 落在你的院子裡 夜夜唱歌

就是那一隻蟋蟀
在《豳風七月》裡唱過
在《唐風蟋蟀》裡唱過
在《古詩十九首》裡唱過
在花木蘭的織機旁唱過
在姜夔的詞裡唱過
勞人聽過 思婦聽過

就是那一隻蟋蟀
在深山的驛道邊唱過
在長城的烽台上唱過
在戰場的野草間唱過
孤客聽過 傷兵聽過

就是那一隻蟋蟀
在你的記憶裡唱歌
在我的記憶裡唱歌
唱童年的驚喜 唱中年的寂寞
想起雕竹做籠 想起呼燈籬落
想起月餅 想起桂花
想起滿腹珍珠的石榴果
想起故園飛黃葉 想起野塘剩殘荷
想起雁南飛
想起田間一堆堆的草垛 想起媽媽喚我們回去加衣裳
想起歲月偷偷流去許多許多

就是那一隻蟋蟀
在海峽那邊唱歌 在海峽這邊唱歌
在台北的一條巷子裡唱歌 在四川的一個鄉村裡唱歌
在每個中國人腳跡所到之處 處處唱歌
比最單調的樂曲更單調 比最諧和的音響更諧和
凝成水 是露珠
燃成光 是螢火
變成鳥 是鷓鴣
啼叫在鄉愁者的心窩

就是那一隻蟋蟀
在你的窗外唱歌
你在傾聽 你在想念
我在傾聽 我在吟哦
你該猜到我在吟些什麼 我會猜到你在想些什麼
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心態 中國人有中國人的耳朵

——1982 年 7 月 10 日在成都

　　2017年，詩人余光中去世，享年 89 歲；

（二余初見及流沙河致余光中的輓聯 網路圖片）

流沙河致余光中的輓聯：

寄語光中兄

我未越海前來  想泉下重逢
二友還能敘舊話
君已乘風遠去  知天上久等
群仙也要讀新詩

四川成都 流沙河

　　上個月詩人流沙河也走了，享年 88 歲，
“想泉下重逢 二友還能敘舊話”
“知天上久等 群仙也要讀新詩”。

　　這裡欣賞幾首流沙河先生的經典詩作：

※殘 冬
天地迷濛好大霧，竹籬茅舍都遮住。
手凍僵，腳凍木，
破爛衣裳空著肚。

一早忙出門，賢妻問我去何處。
我去園中看臘梅，昨晚幽香吹入戶。
向南枝，花已露，不怕檐冰結成柱。

春天就要來，你聽鳥啼殘雪樹！

※眼 睛
天真的眼睛 到處看到朋友
陰沉的眼睛 到處看到敵人
恐懼的眼睛 到處看到陷阱
貪鄙的眼睛 到處看到黃金
憂愁的眼睛 到處看到淒涼
歡笑的眼睛 到處看到光明

兩支眼睛常常發生矛盾
一隻太天真 一隻太陰沉
於是眼前一片混亂
敵人像朋友 朋友像敵人

※貝 殻
曾經滄海的你 留下一隻空殻
海雲給你奇異的紋理
海月給你瑩瑩的珠光

放在耳邊 我聽見洶湧的波濤
放在枕邊 我夢見自由的碧海

——1974年秋天在故鄉老家

※贈女友 潔（流沙河前妻何潔，兩人育有一子一女，後於普照寺出家，法號「圓果居士」）
回憶走過的路 使我暗自驚心
為什麼要這樣曲曲彎彎
彎彎曲曲 浪費著生命
如果走成一條直線 豈不節省許多光陰

現在我才明白 原來步步都在向你靠近
要不這樣彎曲地走 我們將會永遠陌生
遲速一秒就不再相逢 恰如兩顆交軌的行星

※我 家
荒園有誰來！
點點斑斑， 小路起青苔。

金風派遣落葉，飄到窗前，紛紛如催債。
失學的嬌女牧鵝歸，苦命的乖兒摘野菜。
檐下坐賢妻，一針針為我補破鞋。

秋花紅艷無心賞，貧賤夫妻百事哀。

※夜 讀
一天風雪雪斷路，晚來關門讀禁書。
腳踏烘籠手搓手，一句一笑吟，一句一歡呼。
剛剛讀到最佳處，可惜瓶燈油又枯。
雞聲四起難入睡，牆縫月窺我，彎彎一把梳。

※理想
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
理想是火，點燃熄滅的燈；
理想是燈，照亮夜行的路；
理想是路，引你走到黎明。

饑寒的年代裡，理想是溫飽；
溫飽的年代裡，理想是文明。
離亂的年代裡，理想是安定；
安定的年代裡，理想是繁榮。

理想如珍珠，一顆綴連著一顆，
貫古今，串未來，瑩瑩光無盡。

美麗的珍珠鏈，歷史的脊樑骨，
古照今，今照來，先輩照子孫。

理想是羅盤，給船舶導引方向；
理想是船舶，載著你出海遠行。
但理想有時候又是海天相吻的弧線，
可望不可即，折磨著你那進取的心。

理想使你微笑地觀察著生活；
理想使你倔強地反抗著命運。
理想使你忘記鬢髮早白；
理想使你頭白仍然天真。

理想是鬧鐘，敲碎你的黃金夢；
理想是肥皂，洗濯你的自私心。
理想既是一種獲得，理想又是一種犧牲。

理想如果給你帶來榮譽，那只不過是它的副產品，
而更多的是帶來被誤解的寂寥，寂寥裡的歡笑，歡笑裡的酸辛。

理想使忠厚者常遭不幸；
理想使不幸者絶處逢生。
平凡的人因有理想而偉大；
有理想者就是一個“大寫的人”。

世界上總有人拋棄了理想，
理想卻從來不拋棄任何人。
給罪人新生，理想是還魂的仙草；
喚浪子回頭，理想是慈愛的母親。

理想被玷污了，不必怨恨，那是妖魔在考驗你的堅貞；
理想被扒竊了，不必哭泣，快去找回來，以後要當心！
英雄失去理想，蛻作庸人，可厭地誇耀著當年的功勛；
庸人失去理想，碌碌終生，可笑地詛咒著眼前的環境。

理想開花，桃李要結甜果；
理想抽芽，榆楊會有濃陰。

請乘理想之馬，揮鞭從此起程，
路上春色正好，天上太陽正晴。

　　這裡再看看流沙河先生的書法作品：

（▲網路圖片）

　　1989 年起，流沙河將寫詩的精力轉移到古文字研究，埋首於中國古老文字（甲骨文、金文和篆文）；

〈▲青青陵上柏 磊磊澗中石 人生天地間 忽如遠行客（網路圖片）〉

2013 年 - 2015 年，流沙河先後在《金融時報》中文網的「簡化字不講理」專欄，刊登 57 篇文章，砲轟簡體字失據。

〈▲與有肝膽人共事 從無字句處讀書（網路圖片）〉

到晚年仍致力於恢復中文繁體字努力。

（▲網路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