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叔隨筆

※曲四：分骨肉（此曲唱 賈探春）

一帆風雨露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
恐哭損殘年。
告爹娘，休把兒懸念。
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
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牽連。

解讀賞析 賈探春：
　　探春是賈政與趙姨娘所生， 賈寶玉庶出的妹妹，賈府三小姐，書中第三回對她的描述：

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

她個性剛烈英氣十足，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鳳姐抄檢大觀園時，她當眾說鳳姐：

「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 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 『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

尤其看到那個自恃是邢夫人陪房，仗著邢夫人撐腰的王善保家還真白目，越過眾人上前去，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

「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麼。」

只聽“啪”的一聲，探春一巴掌搧在她臉上；指著她理直氣壯不假顏色地大罵：

「妳是什麼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
　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妳又有年紀，叫妳一聲『媽媽』，妳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
　如今發了不得了。
　妳打量我是同妳們姑娘那樣好性兒，由著妳們欺負她，妳可就錯了主意！」

 這巴掌讓人看得痛快，背後卻搧去不與人道的悲嘆。

　　探春雖然外表剛烈，卻也有一顆溫暖感性的心；
在第 46 回《鴛鴦女誓絕鴛鴦偶》一節，賈母得知賈赦強娶鴛鴦，氣得渾身亂顫，怪罪王夫人；
孫子孫女們皆噤若寒蟬，不敢多話；惟探春有膽識、明事理、敢直言：

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曲，如何敢辯，
薛姨媽也是親姊妹，自然也不好辯的，
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
李紈、鳳姐、寶玉一概不敢辯，
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
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
「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
　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裏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
　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一句話，為王夫人解了圍。

　　書中第 37 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中，探春倡議成立“海棠詩社”，並一馬當先，寫帖子給眾人，爭做第一社的東道。
她給自己取名「蕉下客」，並說「我最喜芭蕉」；
古代常將芭蕉與竹子雙植，有“蕉竹雙清”之稱，象徵清流；
但“夜雨芭蕉”也意味著孤寂。

第 70 回，黛玉重組了桃花社，寶玉選了《蝶戀花》未填寫，可是看到探春只填了半闕的《南柯子》寫柳，卻來了興致，續寫了下半闕，兄妹倆共同完成：
《南柯子．空掛纖纖縷》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
也難綰繫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 各分離。（探春寫）

探春運用疊詞手法，通過描寫柳絮和柳條的纖細纏綿，彰顯她內心的糾結，對自身命運無可奈何的哀嘆。
綰繫與羈意思相同，加強表現一種束縛；
「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也預見了探春和大觀園眾女孩最終分開的命運。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
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 隔年期。（寶玉寫）

柳絮在寶玉眼中，隨風而逝不用惋惜，它還會再度飛來。
大觀園女孩們愁倦在晚芳時節，就算來年仍能相見，但也要相隔遙遙整年了。

　　在賈府總管王熙鳳臥病時，探春代總管，發動大觀園的改革，被下人喻為「鎮山太歲」；
她的生母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 （即她血統上的舅舅，其實際身份是王夫人的奴才，賈環的跟班）去世，需要發放撫卹銀兩。
探春先請李紈處理，李紈同意賞銀四十兩，與之前襲人之母喪葬費相同。
鳳姐派平兒跟她說：

「奶奶（李紈）說：趙姨娘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舊例，只得二十兩。
　如今請姑娘裁奪著，再添些也使得。」

探春細心，知道賈府舊例：
「家裡的」（即世代為賈府奴僕者）和「外頭的」（即本人賣入賈府為奴者）待遇是不同的；
襲人是「外頭的」（四十兩），趙姨娘是「家裡的」（二十兩），不可混同，以免為僕婦嘲諷袒護出身低微的生母。
探春秉公而行，說話嚴正，始終面露笑容，並不發威動怒，不失賈府三小姐的尊貴身分。

　　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說得出、辦得來，是有才幹者。

可惜時不我予，難以挽回賈府頹勢。

　　「分骨肉」即兒女與父母永遠分離。

「一帆風雨露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
　恐哭損殘年。
　告爹娘，休把兒懸念。」

探春乘着孤帆，冒着風雨，遠嫁海疆，拋離親屬，強忍淚水，怕傷父母（「殘年」）的心。
也可看出她捨不得拋開至親骨肉選擇遠嫁避禍，但卻又不得不的矛盾心情。

　　她在代理鳳姐理家時，興利除弊，雖然出身偏房，但是眼光志向遠大，她曾說：

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

《紅樓夢》中許多出自她口中的話都很尖銳，｢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把封建家族內部醜態直白表露。

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
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
奴去也，莫牽連。

說明這位精明有前瞻的三姑娘，她早料到家族的分崩離析是最後必然的結局，甚至預言賈府被抄家。

　　第十三回末尾，古本上有兩句話：

金紫萬千能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紅樓夢這些女子的故事，也不應簡單概括為愛情和婚姻悲劇，另一個重要的動機，就是彰顯這些女子的才能，而且絕不侷限在文才、詩才、畫才等方面，他刻意打造有管理才幹的女性、賽過男人的英雌。

　　探春，判詞上畫著兩個人在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狀似掩面泣涕。
再看判詞：

才自清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
清明涕送江邊望，千裏東風一夢遙。

先看探春在元宵節所寫燈謎：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謎底為風箏（第 22 回）；
所以，放風箏的「放」不是放飛起來，而是「放走」象徵有去無回的意思，有特地描寫過放走風箏就似放走病根兒的情節；
畫中放走風箏的那「兩個人」，個人猜測畫的是後來遣探春遠嫁的設謀者；
但也有可能是趙姨娘和賈環，因為他們對探春依古制認定王夫人，又不承認自己生母而懷恨記仇。

「遊絲一斷渾無力」斷了線風箏，是一去不復返的。

而判詞：
「千里東風一夢遙」，也是說天長路遠，只能夢裡才能與家人相見；
《分骨肉》寫的是：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

這些都與我們現在讀到的一百二十回《紅樓夢》，在後四十回寫到探春遠嫁，但是不久就回來探親明顯有異。

　　在庚辰本脂硯齋批語：

「此探春遠適之讖也。
　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
　悲哉傷哉！」

讀到這批語，應該完全可以懷疑，後四十回寫的探春並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

　　至於探春遠嫁何人？這又是一個紅學界的謎。
第 63 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裡，探春取得杏花籤，上面寫著“瑤池仙品”，上面的籤詩是：

日邊紅杏倚雲栽

這個籤的註解是：

得此籤者，必得貴婿

當時大家都笑話探春，說賈府已有了賢德妃，是不是她也是要當王妃？大家紛紛笑言道喜。
而這個籤，也應了後面探春遠嫁之事。
在第 100 回裡，有一段寶釵的自述：

我們家的姑娘們就算她是個尖兒。
如今又要遠嫁，眼看著這裡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

由此看出，探春的確是要遠嫁。

　　有人說，她嫁到了海外（有人說是琉球），做了王妃；
有人說，探春被當成了犧牲品，被皇帝賞給了某部落首領和親。
另有說法是遠嫁後，又隨夫家流放到遙遠的海島（有人說是台灣）。

　　總之，這麼一位志在讓賈家回天的探春、連鳳姐都怕她五分的探春、聰明能幹比鳳姐有文化的探春、有才又漂亮的探春，最後也只能以悲劇人物收場，令人嘆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