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宜興人,出身書香門第,豆蔻之年與名門望族查家定親。
做少奶奶,開枝散葉,兒孫繞膝,此生一眼望穿,古井無瀾。
可是,命運在我十八歲那年驟然頓筆,突兀得措手不及。
父親時任復旦大學國文教師,舉家遷滬。
在上海,前來拜謁的學生絡繹不絕,深得父親賞識的,是徐悲鴻。
徐悲鴻俊朗清瘦,舉手投足盡是書卷氣,望向我的時候,眼眸裡滿是釅釅的溫柔。
他大約是喜歡我的。
徐悲鴻習畫,贈我一幅海棠。
「我喜歡海棠般的女子,出塵絕豔,颯爽高貴。」
我抬眼望他,只想到玉樹臨風。
經年習畫的飄逸氣質,才情與柔情兼備,不經意地暖了近旁的人,驀地生出想要依靠的錯覺。
他走後,我細細摩挲那幅海棠,心下黯然。
來年,我將嫁作他人婦,這段少女心事也便如煙了吧。
查家少爺紈絝天性,曾向家父討要考卷答案,品行未見端正。
婚約一紙,縛住我對婚姻全部的想像。
一陣清風,把畫作吹拂在地;我趕忙拾起,恰好看到背面小字:“卿若海棠”。
心像漲了潮,冉冉蔓延到眼眶,潸然淚婆娑。
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
情深緣淺,傾慕不過一場徒勞;
恨不相逢未嫁時。
門突然開了。
就像黑夜迷路的孩子,蹲在地上抖肩哭泣,一抬頭,卻看到了粲然星空。
徐悲鴻站在門口,目如繁星,對我說:
「棠珍,跟我走。」
我十八歲,跟一個叫徐悲鴻的男人,逃婚私奔了。
父親面上無光,令蔣家上下演了場“假出殯”,靈堂遺像煞有介事。
人們說活人辦葬禮,兆頭不好,是大忌,我卻無所謂。
悲鴻和我,是生生世世一雙人,黃泉路上都要執子之手,何畏人言迷信。
然而,當我八十高齡,獨臥病榻時,方知是我一廂情願。
「棠珍,從今日起,我為你更名蔣碧微,放下前塵,從頭來過。好嗎?」
「好!」
為你,情願撕毀豪門婚誓,割捨父母親友,更不必說改一個名字。
我的愛情像飛蛾撲火,決絕得不留退路。
二、
在康有為的幫助下,我們私奔到日本。
悲鴻癡迷日本仿製原畫,遇見心儀的,毫不猶豫買下來,積蓄很快用罄。
他四處幫人作畫,我做女工,薄薪勉強度日。
十指不沾陽春水,今來為君做羹湯。
時光清苦,我卻總相信,有朝一日他能出人頭地。
彼時流行懷錶,我大半個月沒吃晚飯,攢錢給悲鴻買了一塊。
他很感動,做了兩枚戒指,分別刻著我們的名字。
他常年戴著刻有“碧微”的那枚,逢人便講,這是我太太的名字。
後來,我們輾轉去了巴黎,他進法國最高國立藝術學校官費留學,我進校學法語。
我不是舊式女子,懂得順應時代潮流,免遭淘汰。
悲鴻聲名鵲起,我作為徐悲鴻夫人,社交禮儀恰到好處,人們都說是一對璧人。
一日,家中來了位濃眉大眼的年輕人。
「鄙人張道藩,留學法國習畫,仰慕徐先生,前來拜訪。」
「您先請進,悲鴻馬上回來。」他與我攀談,儒雅而熱情。
「您這身洋裝很美,上衣是大紅底,明黃花,長裙是明黃底,大紅花,像一株海棠,雍容華貴。」
「張先生過譽,不過是柴米油鹽的主婦罷了。」
結婚十年,習慣了作灶下婢,「卿若海棠」的比喻塵封太久,幾近遺忘。
「您雖不施粉黛,卻難掩高貴氣度,真可謂淡極始知花更豔。」
悲鴻回來了,我匆匆離開客廳。
我怕被張先生眼眸裡的火焰灼傷。
落花有情,流水無意,此生嫁給悲鴻,旁的人都成了過客,雖則如雲,匪我思存。
爾後,張先生寄來一封長信,情意脈脈,表明心跡。
我只復他一行字:「先生一何愚,羅敷自有夫。」
不久,我們回南京去了。
載譽歸來的悲鴻如日中天,任南京中央大學美術系主任,日子似是苦盡甘來。
滿街銀杏的時候,姑母病故,我回宜興省親奔喪。
因著悲鴻盛名,衣錦還鄉,當年那出 “ 假喪 ” 也淡成茶餘飯後的笑談。
市井之人眼薄,記性也不大好。
小城姑娘問我東京和巴黎的模樣,我竟記不真切。
東京只有家徒四壁,巴黎只有半紙情信,其餘,都是悲鴻。
正說著,便來了信:
「快回南京吧。你再不來,我要愛上別人了。」
三、
南京的冬天淒淒寒寒,不比北方摧枯拉朽,只是清冷,冷得黯然惆悵。
徐公館依然,銀杏落盡,烏鴉泣枝椏。
我見到 “ 慈悲之戀 ” 的女主角,孫多慈。
悲鴻的畫庫,滿屋滿室都是她。
柳葉眉,瓜子臉,弱不禁風的寡歡。
我只覺天旋地轉,綺麗的顏料如刀似劍,手刃我的心。
我暈倒在自家畫室。
醒來,悲鴻坐在床前,小心翼翼地講:
「大夫說你患了猩紅熱,需要靜養。我請假陪你。」
我漠然地看著他:
「我要吃冰糕。」
「好,我去買。」
他一走,我就淚如雨下。
臘月的南京天寒地凍,哪有冰糕賣,何況我在病中,忌生冷。
他對我已不是愛,是愧。
初春,孫多慈送來百棵楓苗,名曰點綴庭院。
我知其用心,便令傭人折苗為薪。
悲鴻得知,默不作聲。
到底是心懷鬼胎,處處賠著小心。
絕望日漸蠶食我的愛意。
我向來聰慧,卻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拋棄錦衣玉食,陪他顛沛流離共患難,略無半點大小姐脾性。
我不是抱殘守舊的封建女人,逃婚,留洋,學外語,打扮入時,社交得體,燃盡生命去愛他,到頭來,仍逃不過糟糠之妻的棄婦之命。
我敗給了誰?
踏入孫多慈宿舍之前,我料想她是驚豔的。
可是,當我面向她,心裡卻是更深的涼意。
「孫小姐,我是徐先生的愛人。我來,只有一句話:請你自重。」
她眼裡怯意濃重,怎會如我當年赴湯蹈火。
多年後,她依從父命,嫁與他人,倒也應了我的猜想。
論及容貌、家世、膽略,孫多慈無不在我之下,更比不起我與悲鴻十餘載相濡以沫。
可偏偏是她,毀了我的婚姻。
我敗給了人性。
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
我的丈夫又開始了熱戀。
摘下刻有 “ 碧微 ” 的戒指,換上鑲紅豆的黃金戒指,題著 “ 大慈 ” 。
我問他:「你每愛上一個姑娘,就會換一枚戒指嗎?」
他不言語。
不在乎你,連掩飾都懶得做。
恩情似流沙,一點一滴流逝。
我想挽回,卻只能坐以待斃,無力回天。
在生命無邊的僵局裡,進退兩難。
四、
分居後,他帶孫多慈去了桂林。
為討好孫父,徐悲鴻登報聲明:
“茲證明徐悲鴻先生與蔣碧微女士脫離同居關係”。
棄之如敝屣。
回想自己十八歲,義無反顧地私奔,於彼落魄時不離不棄,終了只落得 “ 同居 ” 之名。
連被拋棄都要婦孺皆知,滿城風雨。
我的高貴揉碎在市井人的舌尖,低微如塵,狼狽不堪。
張道藩再次登門。
一別數年,他身居高位,已無少時莽撞。
「張先生還畫畫嗎?」
「俗務纏身,鮮有閒情逸致。上次你我歐洲見面,我曾畫一幅海棠,現終得機會送與你。」
「張先生有心。彼時氣盛,負了張先生一片心意。」
「我只想今後在旁照顧你,莫讓風雨殘了一株海棠。」
千瘡百孔之際,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把道藩所贈海棠掛在客廳,旁邊是徐悲鴻與我脫離關係的聲明。
女人易為情癡,須時刻警醒,年華易逝,瘡痍永在。
我絕不回頭。
果不其然,幾年後,徐悲鴻叩響我的門。
深情款款,自說自話。
「我那時年少無知,漠視卿之深情。」
「如今已和孫小姐斷絕來往,再無羈絆。」
「人們說命中註定,我不信。這些年周遊列國,方知我心下最惦念的,不過你一人而已。始信命中註定之辭。」
「既非聖賢,孰能無過。十多年相守,你竟無一絲眷戀?」
「我潛心悔過,想與你重修舊好。碧微,平生無所繫,唯獨愛海棠。」
「 ⋯⋯ 」句句直抵我心。
多年夫妻,他太瞭解我的軟肋。
可是心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冰釋不易。我指著牆上那紙聲明,冷若冰霜:
「破鏡難圓。」徐悲鴻離去。
悲傷排山倒海地吞噬我,我終於病倒了。
病床上的一個月,我常自問,倘若給彼此一個機會,會否有不同結局?
我的滿腔勇氣,當真被歲月耗盡了嗎?
他真心悔改,我初心未變,不如重歸於好。
沒等我病好,徐悲鴻的啟事又見了報:
“茲證明徐悲鴻先生與蔣碧微女士脫離同居關係。”
五、
同款啟事再度登報,我心裡沒有震驚,只有可笑。
我該是欠了你幾世情債,值得你三番五次中傷。
你娶新妻,與我何干,何必示威般昭告天下?
聲明早年已發,如今又費口舌,何必!
你負我,我沉默,護你聲譽,只換來你一再欺辱。
我忍無可忍,一紙訴狀,對簿公堂。
向徐悲鴻索賠,一百幅畫,四十幅古畫,一百萬元。
他自是輸了官司,只得賠付。
你不念舊情,我蔣碧微絕不會屢屢忍辱苟且。
至此,我與徐悲鴻算是徹底恩斷義絕。
八年後,他逝世,聽說還揣著我當年節衣縮食給他買的懷錶。
或許只是某種憑弔和懷緬,不是愛。
我卻還是垂了淚。
道藩見我落淚,問我是否還對徐悲鴻念念不忘。
「這些年我們朝夕相處,算什麼呢?」他聲音裡有淒涼的意味。
「道藩,等我六十歲,我就嫁給你。」
天不遂人願。
我五十九歲時,我們分開了。
道藩寫回憶錄,沒有一字關於我。
我不怨他。
他伴在我萬念俱灰的時辰,借著他的半星溫暖,我才涉過命運的深寒。
對他,我只有感念。
分手十年,他病危,我去醫院探望。
他意識已模糊,只說:「海棠,海棠。」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捲簾人,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尾聲
道藩離世後十年,我寡居臺北,讀書、寫作。
臺北溫暖,有人情味。
我涼薄一世,太貪戀微茫的確幸。
剝落過往浮華的鏽跡,結束一場無因無果的夢。
《聖經》上講,上帝即是愛,寬恕不可寬恕之人,並且愛他。
我做不到。
於我而言,悲鴻的傷害不可寬恕,我等凡人,可以忘卻,無法原諒。
所作《我與悲鴻》,被指字裡行間戾氣太重,終是斷不了嗔癡苦毒。
對於世事,我亦困惑。
朱安三從四德,克己復禮,人道封建禮教毒害過甚。
我等新女性私奔尋愛,留洋學習與時俱進,仍被視同草芥,成下堂妻。
張幼儀包辦婚姻不幸,孟小冬自由戀愛亦苦。
阮玲玉出身貧賤遭嫌,於鳳至大家閨秀亦未守得雲開見月明。
是女人之過嗎?
說到底,世界是男人的,秩序皆由他們定罷。
我太老了,老到想不通透這些問題。我大約會背負這一生的迷惘,離開人世。
臨終前最後一瞥,我看到了床頭那張畫。
道藩的《海棠》掛於客廳,床頭的這幅,是我十八歲那年,悲鴻送我的《海棠》。
正如我這輩子,道藩只是過客,悲鴻才是歸人。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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