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家二哥

  邵家二哥住在台灣新店那一帶的眷村。
沒辦法忘記這個人,是因為他長得太俊了,尤其是他那濃眉大眼。
他們家有三個兄弟,最小的那個弟弟,後來真的成了電影明星。
但是邵家二哥才是三兄弟裡長得最好看的。
或許還因為他的個性,那種特別頑皮的男孩,也特別容易讓人印象深刻。

  其實,邵家兄弟的軍人父親,在他們仍然年幼的時候,就已經殉職了。
他們的母親,卻因為承諾了父親,一定要將孩子們盡心栽培,因此,寡婦帶著三個孩子,在市場賣菜,又在家裏幫人裁縫做衣裳,明明掙得沒幾個錢,卻還咬著牙將孩子們送進昂貴的私立國小唸書。
但個性調皮搗蛋卻很有正義感的邵家二哥,由於沒有什麼背景勢力,在充滿權貴或富人子弟的小學這樣一個勢利的環境中,顯得格格不入。
相較于其他孩子,又家教又補習,邵家二哥的功課不好是必然的。
同班同學很多是那些家裏有大轎車接送的少爺,他們當然不懂他的這些出軌不合群的行為是為什麼。
大概到了四年級,同學們才約略弄清楚了一點他的背景。
那卻是因為聽見了學校主任在大庭廣眾之下指著他罵:
“你媽那麼辛苦,送你們兄弟來這裡讀書,還不知道努力......”
同學們看著邵家大哥代弟弟一直低著頭跟老師們道歉,邵家二哥還是一副嘻皮笑臉不想甩人的模樣,最後招致校長大罵他:不知羞恥!
但邵家二哥依然橫眉冷對。
於今回想起來,才十歲左右的孩子,在心中一定是有一股曉世卻憤世的怒火。

  依稀記得幾件事,小學二年級時台灣“經營之神”王永慶將小兒子王文祥送到這個貴族學校,當時校長竟集合全校師生到操場列隊歡迎。
有同學因為集合太久,終於忍不住尿在褲子上,尿褲子的孩子窘得恨不得找地洞鑽進去,其他的孩子同情歸同情卻還是沒人敢吱聲。
這時候,只見邵家二哥舉手大聲說:“報告老師, 我也快尿出來了!”
當然,仗義執言的結果又是被一頓臭罵......

  邵家二哥並沒有在貴族學校唸到畢業,後來他還是轉到了學費便宜的公立小學。
很久以後,到了高中時期,在街頭跟邵家二哥重逢,那時的他,騎著改裝的摩托車,已然加入了幫派。
在那個壓抑又找不到出口成就自己的時代,這個個性豪爽又衝動的男孩,終究走上了一條在人們眼裏看來是歧途的道路。
但也就在那次重逢不久的一兩年間,再聽聞到他的消息,卻已經是個來自地獄的死訊,人們說他騎車出了意外,被撞死了。
我想,他的母親該很心痛吧!

母親的初戀情人

  媽媽姓盧,但本應該姓李。
盧這個姓,是她的姨父和姨媽給的。
原來,我的姥爺和姥姥不是我媽的親爹和親娘,他們原來是她的姨父和姨媽。
但是,一直到了我姥爺過世之後很多年我才知道這件事。

  故事的背景,還是得再回到國共戰爭,當時國民黨節節敗退,在媽媽五歲時,故鄉山東已經被共產黨解放了。
當時,媽媽的姨父,也就是後來我的姥爺,因為是船員,所以不在山東。
風雲變色,世局變化太大,讓姥爺根本沒法回到故鄉,跟著其他船員就輾轉到了香港。
而姥姥一個人,無依無靠,決定離開故鄉山東,天涯漫漫向南方去和丈夫團聚。
當時她申請到了珍貴的“路條”,因為有了這張路條,才能通過重重路檢, 一路從山東南下通行。
媽媽說,她小時候家裏孩子太多,又有哥哥又有姊姊,總是分不到好吃的,因此她常常跑到沒有子女的姨媽,也就是後來我的姥姥家,姥姥會弄些好吃的,再塞給她些零用錢花,所以媽媽跟姥姥特別親。

  媽媽告訴我:應該就是命吧!那時姥姥原本都已經到了火車站,準備搭車離開了,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忘記帶上那張珍貴的路條。
所以不得已姥姥只好折了回來,這一回來,被媽媽看到了,姥姥拎著行李,像是要出門的樣子,然後媽媽就死拽著姥姥的衣角不放,問姥姥要上哪兒去玩,怎麼不帶著她去。
姥姥怎麼跟孩子解釋,這趟哪是出去玩?
但媽媽怎麼也不肯放姥姥走。
姥姥本來也不願意帶媽媽走,因為一個女人家,這一路上會發生什麼事情,根本無法預料,怎麼還能帶著個孩子,而且還不是自己的孩子!
我的親姥姥當然也捨不得,但媽媽不知道哪來的堅持,說什麼也要跟著去。
實在被她鬧得沒辦法,最後姥姥竟真的就帶著媽媽離開了故鄉。

  少不更事的媽媽,在那時當然不可能知道,這麼一去,就是四十年的兩岸隔絕,也因此我媽媽跟她在山東的其他兄弟姊妹,從此命運完全不同......
姥姥和媽媽在香港調景嶺還住了差不多半年的時間,終於跟姥爺團聚。
之後,因為姥爺是船員,他選擇到台灣的基隆港,從此姥姥和媽媽便在基隆港的和平島一帶定居。
當時,左鄰右舍聚集的,都是姥爺在船上的同事,也都是山東的老鄉。
也因此,他們的生活,也跟眷村極像,櫛比鱗次的屋子,你家的孩子跟我家的孩子,經常是哪個媽媽有空就一起照料著......
也因為這區住著特別多的山東同鄉,因此一年一年過去,就吸引了居住在基隆幾處眷村的山東籍的士兵尋來,跟老鄉認識,見面話鄉愁,也許讓哪家媽媽們包個家鄉味的水餃,給他們解解鄉愁。
那其中,就有一個也來自山東威海的男孩,也常到媽媽他們鄰舍間串門子,甚至跟後來長成小姑娘的媽媽,互相吸引交往了起
來。

  他是媽媽的初戀情人,兩個人戀愛談得很投契,甚至有論及婚嫁的打算。
但媽媽說,姥爺說什麼就是不答應這門親事,他就是不喜歡那個姓李的山東男孩。
在父母之命難違的情況下,媽媽跟初戀男友黯然傷心分手了。
幾年以後,姥姥纏綿病榻,才說出了當年姥爺斷然阻止媽媽跟同鄉男孩結婚的原因,是因為他想到媽媽其實本姓李,如果跟同鄉又同姓的男孩兒結婚,深深擔心兩人可能會造成近親通婚的悲劇。
一直到那個時候,因為對孩童時的過去早已不復記憶的媽媽,才依稀模模糊糊、渺渺茫茫地重新追憶起她的身世......
也才理解並諒解了姥爺跟姥姥當初非得拆散他倆,打碎了她初戀感情的無可奈何。

  當然,後來媽媽經人說媒,跟當時也落戶定居在基隆的爸爸結識交往,後來就結婚了,也才有了後來屬於我們一家的“光陰的故事”。

家在兩岸

  外省人,是異鄉人的代名詞,源自於歷史的偶然。
當年初踏上台灣的那一刻,就註定了他們一輩子還有子子孫孫作為“外省人”的宿命,在兩岸間輾轉流離。
“外”省人,說明外來的身份,和空間上無所著附的游離,他們置身於台灣主流社會之外,也置身於大陸的故鄉之外。
眷村,是一群永遠的過客臨時的家,見證外省人從臨時到落地生根,他鄉變故鄉的過程。

有家歸不得的外省人,回到大陸,老家不在,他們的至親也等不到他們歸來,撒手而去,近半個世紀的隔閡標誌著他們外省台灣人的身份。
他們的子女,也背負著這樣的印刻,在現實的家台灣和抽象的故鄉間游離。
在台灣出生的第二代、第三代外省人,過去身份證上登記的籍貫,只是想像的家,他們對故鄉的鄉愁,停駐在父母或祖父母的回憶中。
1987 年台灣開放赴大陸探親,二十多年來,上百萬台灣人絡繹不絕踏上返鄉之途,回家的飛機上運載著返鄉遊子沸騰的血液。

  著名台灣作家鐘理和的《原鄉人》中有一句話:
“原鄉人的血液,只有回到原鄉才會停止沸騰。”
外省第一代在大陸出生,他們在台灣居住的時間超過生命的一半以上,眷村成為他鄉的家;
外省第二代、第三代在在台灣出生,許多人在眷村出生,回到大陸是從一個濃縮大陸各省文化的小地方回到原鄉。

  我的祖父母來自大陸的大江南北;
我在台灣出生成長,在美國讀碩士,在香港工作,在北京讀博士並留下定居。
主編《寶島眷村》一書,是在外省人的原鄉寫眷村,在遊子的原鄉詮釋與捕捉他們的鄉愁,是第二代嘗試將祖輩來不及訴說的故事與淚水,以我們的語言與感悟,向大陸讀者重現這段歷史的偶然與契機。
希望原鄉人的血液,在原鄉的故事中安息。

  眷村濃縮了大江大海南北文化,濃縮了大時代小人物的歡喜與傷悲,孕育了新一代台灣兒女。
兩岸直航後,兩岸互動密切,如同鮭魚溯溪而上回到出生地,越來越多外省第二代、第三代像我一樣回流大陸留學或工作、成家,我們的祖籍來自大江南北,臉上帶著外省人的輪廓,講著標準的普通話;
我們更背負著第一代對子女的嚴苛期許,努力在各行各業中力爭上游。

  外省人的家族遷徙路徑,反映著大時代的歷史軌跡,原鄉與他鄉,界限早已模糊,我們的家,在兩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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