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眷村走來
外省台灣人第二代、第三代夾雜於兩岸間,交錯於現實的家與想像的故鄉之間,眷村通常是我們集體記憶的具體呈現。
這一部分的六篇文章都是由在台灣出生的外省第二代書寫,刻畫了個人的家族故事與眷村家庭背後的創傷。
每一個眷村家庭,都意味著在兩岸間留下了骨肉離散的血淚故事。
每一個眷民,還有下一代身上,都背負著持續四五十年分隔帶來的隱隱作痛的創傷。
寫作是療傷的過程,唯寫作可以逆時光之旅,為來不及訴說的移民史,找到歷史的位置。
隨著眷村走入歷史,這個集體的記憶與傷痛逐漸融入了台灣社會,昇華為今天台灣多元豐富文化的元素。
光陰的故事(1)文:毛訓容
王偉忠編導的電視劇《光陰的故事》2009 年春在台灣中視播出,回憶早期外省人在眷村生活的點點滴滴。
這部近年來難得以外省人為主題的電視劇在台灣熱播,收視率打敗許多以台灣話發音的本土電視劇。
劇中的人物就散佈在各地的眷村中,《光陰的故事》編劇毛訓容提筆寫下她身邊真實的人物。
毛訓容,台灣偶像劇知名編劇。
筆下角色打造出多位演藝圈紅火的青春偶像。
編劇作品包括《流星花園》、《惡魔在身邊》、《換換愛》、《心星的淚光》、《光陰的故事》等。
2009 年以參與描述台灣眷村題材的《光陰的故事》入圍台灣電視金鐘獎最佳編劇獎項。
眷村像是一個時代的坐標,早被定位在四十、五十、六十年代的台灣人的記憶裏......
即使不住在村子裏的人,也一定能搜尋出若干獨特的“元素”,把它拼湊成 一段印象中的眷村世界。
就好比於我去翻騰昔日的記憶,童年時代,偶爾跟著長輩或是同學走進的眷村,甚至於空氣中的氣味,都與村子外不同,但卻又是一種依稀迷離的印象。
而我所書寫的就是那些被標記出來,獨特的“元素”糅合出的那一團昏黃的回憶,但記憶裏的那些人物,卻又是那麼獨特鮮明的。
我的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及父母親,都是 1949 年跟著國民黨政府移居到台灣的。
親族中,也有因為參軍,後來在台灣的眷村生活的,但我自己的爺爺奶奶和家人,並沒有住過一天眷村。
即使如此,我從小到大,被猜測成是眷村出身的次數,真是太多了。
確實是因為從省籍來辨認的,外省人的氣質就很容易跟眷村劃上等號。
雖然這並不必然,但台灣社會整體的印象,眷村就是等於大宗外省人的世界。
雖然我自己不曾住過一日眷村,但因為早先來台灣的外省人,確實會有一種外省人跟外省人自然而然彼此群聚或交集的生活模式,因此類似眷村型態的生活細節,或父執輩交往的眷村親友,也就很真實地出現在我的生活經驗裏。
四爺爺
在國共戰爭時期,四爺爺是情報頭子戴笠的手下,幹的是特務工作,可以想像在那個混亂的時代,四爺爺應該也殺害過許多敵人的命。
他的行蹤飄忽,有段時間躲在當年我爺爺在蘇州的家大半年之久。
那段時間,四爺爺仍然神神秘秘,不願意交代他的行蹤,走私了很多麝香,藏在爺爺奶奶家。
為此奶奶心裏很怨四爺爺,她原本一直還想再懷個女兒,卻因為那段期間聞了太多麝香,導致後來再也不孕。
特務工作是家人間不能說的秘密。
四爺爺為了蒐集情報而追求市政府裏的秘書,一位知書達禮還精通語言的優秀女性,真的因為四爺爺的熱烈追求攻勢而嫁給了他。
但這是那位我無緣見面的前四奶奶悲慘命運的開始。
她以為的愛情和婚姻,其實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場特務的騙局。
被枕邊人當成是情報蒐集對象的前四奶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也為四爺爺生了孩子。
但當四爺爺隨著任務離開蘇州時,這對可憐的母子倆慘遭拋棄,前四奶奶後來精神失常,總是在街坊巷道間淒厲地嘶吼哭嚎......
四爺爺跟著國民政府來到台灣之後,住在高雄左營的眷村。
他的長官戴笠,卻移居至香港,戴笠手下的特務,包括我的四爺爺,到了台灣,也都因為失去靠山而失了勢。
童年時,爸爸媽媽曾經帶著我,搭火車南下高雄去探望他。
四爺爺個性冷僻,清癯的臉龐,鷹般的大眼,從他的眼神中傳遞的,不是慈祥,卻仿佛是刻意營造距離感的冷靜。
見我們來了,倒也沒什麼笑容,但看見孫兒輩的我跟我哥,還是招呼著領著我們去看老虎。
原本我還以為是帶我們上動物園,誰知,真的是去看老虎!
是養在人家裏當寵物的老虎。
至今我仍覺得因為那隻養在屋裏的大老虎,將我們那趟南下探視四爺爺的行程,突然帶進了一個魔幻非寫實的場景。
在那個時代,保育的觀念還沒現在這麼嚴格。
四爺爺的朋友屋裏一個好大的鐵籠,養著個頭真大的老虎。
嚇得我躲在媽媽身後,大人們都笑了,哄著我說大老虎關在鐵籠子裏呢!別怕。
後來,因為我求學課忙,兩家人一南一北也淡了聯絡。
那個屋子裏鐵籠關著的大老虎,跟曾經也許殺人如麻的四爺爺,卻窩在眷村狹小貧瘠的屋子裏,交織重疊成落魄氣短卻仍陰森殘酷的形象。
他們失去了戰場,在揮散不去的噓嘆回憶裏老去......
垂垂老矣的老人家,對往昔的所作所為,曾經有一絲後悔嗎?
還是已經遺忘了?
我不知道......
老王
台灣人總是喜歡戲稱隔壁鄰居為老王。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海軍在基隆暖暖區的碇內里購買了農地,興建了眷舍,起初被叫作“美齡莊”,顧名思義,是為了感念宋美齡照顧軍眷的德澤。
後來擴建成為“影劇六村”,因為擴建的經費是當時影劇界人士、明星、藝人樂捐而來。
這是離我住家最近的一個眷村。
這裡要提及的,是曾經住在影劇六村裏的一個鄰居老王。
從小,每隔一陣子,家裏頭會來個伯伯,而奶奶、爸爸、媽媽叫他老王。
他跟著部隊,就住在影劇六村。
老王的背景,大概就跟台灣電視劇裏 《光陰的故事》戲裏的角色孫爸差不多。
當年國民黨軍隊在街頭強拉男子參軍。
戲劇裏的孫爸是為了幫老娘上街買兩瓶醬油,就被拉進了部隊,從此參戰離開家鄉,輾轉到了台灣,跟故鄉的親人這一別就是五十年。
老王雖不是上街買醬油,情形也大同小異,外出上工走在路上,就被軍隊強拉參了軍。
別了故鄉離了親人,他就這麼隻身一人來到了台灣,無親無故。
後來反正就是被分配住到了影劇六村。
他跟我毛家的緣分,起始於好心吧!
因為國共戰爭跟著國民政府逃難到了台灣的爺爺奶奶,在基隆暖暖買了地蓋了住家,終於落地生根,開始了新的生活。
但我爺爺卻在幾年之後,因為過於操勞,罹患肝癌去世了。
對於剛到台灣生活不久的奶奶來說,真是人生至大的打擊,人生地不熟,台灣人生活的習慣和諸多細節,甚至是語言,對奶奶來說,都是隔閡,都是距離。
其實終其一生,我認為我奶奶並沒有接受台灣成為她的第二故鄉。
就在爺爺過世不久,奶奶上街購物,有高血壓毛病的她,提著採買的日用品,在街上就暈了起來。
老王看見街上一個老太太很不舒服的樣子,好心地上前來幫忙,幫著奶奶將東西提溜回家。
奶奶後來知道老王在台灣一個人無親無故,也一直沒娶老婆,就讓他每隔一陣子到家裏來幫忙整理園子,奶奶會留他在家裏跟家人一塊兒吃飯,塞給他一點兒錢。
起初,老王怎麼也不肯收錢,但奶奶說如果他不願收錢,以後還怎麼好意思讓他來家裏幫忙?!
老王就這麼成為我家人的一個老朋友。
或者就該說是,另一個家人。
所以我從出生到懂事,家裏就一直有個王伯伯,他很疼愛我。
他個子很小,在我兩三歲還是個小娃兒時,就知道他不高,是個小個子,現在回想起來,大概剛一米五吧!
王伯伯鄉音很重,但話說的很少,不說話時就是笑。
每回看見我,就急著抱我,臉上滿溢的是好燦爛的笑容。
童年時,老王還常來。
那時,一來就幫著家裏的園子除草澆水。
我跟我哥在小矮樹叢裏玩耍。
還有我們家養的狗,我們兄妹倆和那只叫做“來福”的大白狗,你一前、我一後地在老王的周圍追逐,我只記得,他咧著嘴笑得一口大白牙......
更久以後,我們的房子從平房帶院子,改建成為公寓。
老王,就越來越少上家裏來了。
也許,是因為家裏沒有了花園,老王覺得自己沒有理由來串門子了。
到那時,幾乎只剩下每年過年,老王來家裏拜年,我才能再見到他一面。
直到有一年的過年,老王像往年一樣上家來拜年,臉上總是燦爛的笑容不見了。
避開了我奶奶她老人家,他輕描淡寫地跟我爸爸媽媽說:自己的身體不好了。
他說,他真感謝飄洋過海來到了這台灣北部的基隆,能遇上我們毛家一家人,讓他在逢年過節的時候,能有個地方去轉轉。
那時的我,已經大概有十一二歲大,我當然已經能聽得懂。
老王說:他真想念家鄉的老娘,但這輩子該是再也回不去了......
那個冬夜,窗外,在台灣北部有雨港之稱的基隆市,沒完沒了地落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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