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錄自「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一書中的故事。
你好,不知姓名的先生或女士:
人生如此短暫,我必須懺悔才能安心地走!
我必須懺悔,我不能錯過你給予我的這個珍貴的機會。
人的內心都潛藏著魔鬼,我年輕時的一次單相思和致命的嫉妒,讓我毀了一個美麗而高貴的女孩的幸福甚致生命,至今無人知曉……
我不想帶走這個秘密,否則我到了另一個世界也定會永無寧日。
那年我 23 歲,在曼哈頓下東城的一個郵局當郵差。
我負責遞送郵件和報刊的那個區域是富人區,其中有一戶是律師柯林斯家。
柯林斯一家住在一棟二戰前蓋的老式二層褐石小樓裡。
有一次送信時,我碰巧遇到他們一家人外出,親眼見到了柯林斯先生和他美麗的妻子及女兒。
他們一家人一看就是很有教養的人。
柯林斯先生的女兒年輕美貌,有著淡褐色的頭發和深藍色的眼睛,總愛穿一件鵝黃色的長裙。
那是在我開始工作半年後的那段時間裡,每次當我的自行車還沒有騎至她家時,就能遠遠看到柯林斯小姐已經準時站在她家門口的台階上向我張望了。
當然,她等的是我給她帶來的信,而不是我。
她焦灼的眼神似乎從遠處就觸及到了我的所有神經。
她一直在等一封從中國的來信。
每當我把一封貼著古怪的中國郵票的航空信遞到她手裡時,她就會興奮得連聲謝我,接著就來回仔細地看那些奇怪的中國字,然後呼吸急促地跑回家去。
從郵戳上看,那些從中國的來信每次大約要走三四個星期,平均一星期來一封,有時兩封。
信封上總寫著:奧莉維亞·柯林斯小姐收;落款是穆克,只有姓,沒有名。
有一段時間,我是那樣享受柯林斯小姐那期盼的眼神和接到信時那種瞬間幸福洋溢的表情,感到自己就像是上帝派來專為人類傳遞幸福的使者。
可是,不知從何時起,我的所有羨慕之情逐漸變成了難以忍受的妒忌,讓我內心隱隱做痛。
後來,每當迎著奧莉維亞那焦灼和期盼的眼神時,我就開始想象她等待的其實是我,她每次接到信後臉上的陶醉表情都讓我這個當時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嫉妒得發狂。
我只有 5.3 英尺高,兩眼長得很近,鼻子很長,可以說其貌不揚,因此很少有姑娘主動喜歡我。
我知道我與奧莉維亞之間沒有任何可能,就如同天地永遠不能相接一樣。
可是,我們日復一日地在門口相遇,奧維利亞的美麗和多情再也不能不讓我動心,我終於瘋狂地、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愛穿鵝黃色連衣裙的女孩。
雖然我深知那期盼的眼神並不屬於我,但是人類的理智從一開始就沒有被上帝制造健全,它就像玻璃一樣脆弱。
如果說我愛上奧莉維亞有什麼錯的話,那麼上帝也是有責任的,至少有一部分是。
絕望最終讓我喪失了理智。
我開始把奧莉維亞未婚夫的來信都扣壓起來,並私自拆看了它們。
我知道了那個叫大衛·穆克的年輕人正在中國雲南的滇緬邊境服役,是陳納德將軍率領的飛虎隊裡的主力飛行員。
他在信中對奧莉維亞說他每天都在想她,並把她的照片貼在自己的飛機駕駛艙裡,只是為了每時每刻都能看見她迷人的笑臉。
「你的微笑總能保佑我躲過日本人飛機的攻擊,你是我的庇護女神,奧莉維亞!」他這樣寫道。
在另一封信裡,穆克激動地說戰爭一結束他就會回來與奧維利亞結婚,並說他們一定要生很多孩子,女孩子一定都會像奧維利亞一樣美麗……
由於柯林斯家的人每次都會把要寄出的郵件放在郵箱裡讓我帶走,我竟然把奧維利亞寄給她未婚夫的信也扣留了。
不久,我在大衛·穆克的信裡看到他開始詢問奧莉維亞為什麼不給他寫信了,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還是她病了?
十幾封這樣的信之後,他的來信開始減少,信裡的語氣也充滿了疑惑和失望。
「奧維利亞,你不再保佑我了嗎?沒有你的保護,我的命運難卜……
今天我的飛機被一架日本飛機打中了尾巴,我僥幸逃生。
收不到妳的來信,我的生命已經失去意義,開始枯萎,我不知道每天出航的意義何在了……」
那段時間裡,我目睹奧莉維亞一次次因為沒有收到未婚夫的來信而心焦和失望,心裡的確不無內疚。
但是我偏偏好像被魔鬼附上身一樣,就是不把她未婚夫的來信交給她。
時間一久,奧莉維亞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而憔悴,她出現在門口等信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偶爾出現一次,她以往焦灼期待的眼神已經被絕望、憂鬱和麻木取代了。
一次,我送信來到奧莉維亞的鄰居,老古董商斯通先生的家門口時,聽見他家的兩個傭人看見剛剛出來等信未果的奧莉維亞的身影後的一番低聲議論。
其中一個說,聽說那個可憐的姑娘得了肺炎,病得好像不輕呢。
另一個接著說,聽說是因為受不了未婚夫陣亡的打擊才病的。
上帝啊,奧維利亞已經認定大衛·穆克陣亡了才中斷了與他的通信,而對方呢?會不會以為奧維利亞變了心,或者出了什麼事?可我扣留他們信件的時候怎麼沒有想到呢?一切都已經太晚了,因為穆克已經不再來信了。
他會不會因為收不到未婚妻的信已經陣亡?
從那以後,我只見過一次奧維利亞。
那一次,她手扶著牆壁,用黯淡絕望的眼睛看了一眼我除了報紙外的空空兩手,然後慢慢地轉身回去。
她的確已經變了一個人,孱弱無力,眼睛深陷而呆滯。
我不敢和她對視,急忙騎車離去。
可是,奧維利亞痛苦的面容和日漸病弱的身影都沒有使我停止那瘋狂而致命的惡作劇。
我又扣留了大衛·穆克的最後來信。
他在信裡說他已經受了重傷,並只希望自己盡快死去。
我拿著那封信,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個魔鬼。
我不知道我這樣做是在為自己的貧窮和醜陋而發洩,還是為了沒有女友又無望的事實而卑鄙地向別人的幸福復仇。
奧維利亞再也沒有出來等信了。
終於有一天,我送信路過柯林斯家時,看到門口聚集著前來參加奧莉維亞葬禮的一群人。
她的母親被人攙扶著,止不住地哀哀慟哭。
奧莉維亞是柯林斯夫婦唯一的孩子,是他們的掌上明珠和生活的全部寄托。
直到那時,我似乎才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到底對那個姑娘和她的家人做了什麼。
我的惡作劇絕對不次於任何真正的謀殺!
那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此生不值得任何人去愛,也不可能去愛任何人了。
我是個名副其實的小人、罪人、劊子手。
我不敢去想大衛·穆克是否還活著……
我很快辭去了工作——我不可能再給柯林斯家送信了。
然後我遠離紐約,移居到西部的加州當了很多年的園林工人,這樣做我可以不必太多與人打交道。
直到我 59 歲那年我父親去世(我母親已先他去世),我才重返紐約。
我是家裡的獨子,後半生就一直住在父母留下的位於皇後區的一所普通的房子裡。
我再也沒有去看過曼哈頓東區的那所碣石房子。
我後來一直獨身,人長得醜加上性格古怪,對我感興趣的女人不是少,而是根本沒有;而我也樂得如此,因為我的良心不允許我此生再接近任何一個女性了。
我已經 76 歲了,從去年開始身體莫名地出現了衰竭的跡象,已經住了兩次醫院。
我清楚地預感到不會太久我就要離開人世了。
我此生的最大的遺憾就是,我做了一件惡毒的事,傷害了兩個無辜的年輕人和他們的家人。
這個罪孽讓我的後半生一直在孤獨中度過,我的靈魂每一天都在被懊悔啃噬,很多年來我一直用做最累的義工去贖我犯下的罪孽,但我知道這也遠遠不夠。
人的內心從出生起就被上帝安裝了一台自動的精密天平,即良心。
凡做過的事情,無一不被記錄,衡量,留痕。
不該做的,即使無人知曉,也終將會被天平的另一端以良心不安作為終生無法擺脫的懲罰,來保持那無影無形,卻永恆存在的平衡。
我知道我不值得任何人愛了,因此後來一直獨身,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包括我的父母。
你是第一個知道我罪孽的人。
只因為你是個陌生人,我願意像你所說,把這個沉重的秘密卸下,留在塵世,因為我很快就要走了。
我必須懺悔才能安心地走,我不能錯過你給我的這個唯一的機會……
如果能有來世,我只想變成一朵玫瑰,活著只為有情人傳遞幸福,即使隔天就會枯萎死去。
※
放下這封信,我很難不去設想,如果這個郵差的惡作劇不曾發生,奧莉維亞和她的未婚夫將會有怎樣的不同人生?
他們是否會在二戰結束後結婚,生很多孩子,女孩真的都很像媽媽奧莉維亞?
每年的聖誕節,孩子們是否一定會和他們的外公和外婆在一起點亮聖誕樹……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這個郵差也許不會成為偉人,但是世上可能會多一對相愛的夫妻和一個幸福的家庭,而他自己也就不會在漫長的悔恨中度過孤獨的一生了。
※「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袁苡程〈生命是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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