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錄自「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一書中的故事。
“修女的心靈地圖”艾瑪·福斯特,33 歲,白人,聖凱瑟琳修道院修女
親愛的遺言收集人:
我是一個修女,一個患了晚期乳腺癌的修女。
此刻我的頭腦雖然還相當清醒,但是癌細胞已經無情地在我的身體裡肆虐了;我知道我已到了生命的終點。
作為一個修女,屬於與上帝有關的那部分,我自然會帶走;而作為曾經是塵世間一個凡人的那部分,就交給你保存吧。
我不在乎別人說我信仰不徹底,我知道我內心始終都有著互相矛盾的兩重性。
我承認我的生活裡始終充滿了困惑和軟弱,懷疑和迷茫,在信仰的世界裡我掙扎過很久很久,甚至到了這一刻也並不堅定。
此刻留言給你,我是經過辛苦鬥爭的;我本該把作為一個修女的所有疑問和困惑向神父懺悔和坦白,通過他得到上帝的寬恕。
但在我生命的最後時刻,我決定不這樣做;我不怕為此背負罵名,因為遵循自己內心的聲音對我來說更重要。
陌生人,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也聲明不需要知道我的——天哪,還有比這更能讓人說出真話的誘惑嗎?
真實姓名,社會地位,自我身份都是埋葬真話的墳墓,而世上的大多數人都甘願生活在其中。
我並不是從小就知道自己要當修女的那種人。
我的父母也不是按時去教堂的基督徒,除了一年一次的聖誕夜;平時,他們把上帝當做道德標尺或贊美詞掛在嘴上,或當表示驚訝時叫一聲“噢,我的上帝!”就是這樣。
我出生在一個銀行世家,祖父和父親都是銀行家,這個家族一直居住在波士頓近郊的一幢體面的歐式大宅裡。
母親是另一個東部世家的大家閨秀,她和我父親的婚姻是基於兩家是世交的緣故,頗為門當戶對。
和大多數這種家庭的女主人一樣,我母親婚後只做些慈善和社交方面的工作——如果那也能叫做工作的話。
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哥哥安德魯畢業於哈佛醫學院,後來在康奈爾大學當教授;
姐姐艾比畢業於著名的韋爾斯利女校,學的是音樂,現在是波士頓交響樂團的小提琴手。
看呀,太完美的一個家庭,誰敢說不是呢?
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又是女孩,我大概在所有人的想像裡必然是一個集全家寵愛於一身的小公主,即使沒有被特別寵壞的話;可這偏偏是一個多數人容易栽在裡面的“常理”陷阱;
我其實從來都不是那樣的女孩;
也許,從心理學的家庭結構理論看,我不可避免地要成為這種完美家庭裡的一匹黑馬,也就是注定要把這個令人羨慕的體面家族裡隱藏的所有負面的秘密都掀翻,再用極端方式秀給別人看的那個人。
從另一個角度看,首先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完美這回事;
其二,生活在這種充滿了各種可怕的秘密,看上去卻似乎風平浪靜的家庭裡是備感壓抑並且時刻都想發瘋發狂的。
所以你可以想像,我後來出家當修女這件事會給這個講究傳統和體面的家族塗抹了一道多麼尷尬的色彩。
據說我小時候比一般女孩還要安靜,並且很漂亮,是個集中了我父母全部優良基因的美人胚子。
聽說我母親經常把我打扮得像個真人娃娃,每當家裡有客人和聚會的時候總會讓我出現,好比展示一件得意的珍藏,即使是一小會兒。
我用了“聽說”這個詞,是因為我拒絕對那個時候的我做任何回憶。
一切都在我 7 歲那年被改變了。
我第一次發現我母親的秘密,是在一次例行的聖誕家庭晚會上;
那時我在一所離家較遠的寄宿學校上一年級(我們家族的孩子都必須從那所學校讀起),當時我是回家過聖誕假期。
在聖誕節過後的第二天舉辦一次家庭晚會,是我們家族一直延續下來的一個傳統,來賓很多,有這個家族的成員、親戚,我父母的眾多朋友和熟人,裡面不乏名人名流。
那一次,我的家人和以往一樣,除了我以外都是這種場合的主角,他們身著華麗得體的衣裝,在鋼琴師伴奏的音樂裡有禮貌地微笑著與客人們寒暄。
每到這種時候,我因為年齡小,可以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或去花園玩,當然也可以在大宴客廳裡看熱鬧。
那天我走進宴客廳時晚會已經開始了好一會兒,我沒和任何人說話,而是獨自在角落裡找了個地方坐下來。
那個角落沒什麼人,我人又小,所以沒有人注意到我。
我坐的地方對著大廳的另一個角落,那裡放著一架鋼琴,總有人在那裡彈琴。
我左面的牆上有一面家族遺留下來的大古董鏡子,銅制的邊緣上刻了很多奇怪的動物。
我百無聊賴地坐了一會兒,然後準備起身到花園去,就在那個時候,我無意間看到了後來改變了我之前所有信仰的一幕情景。
當時我母親正坐在那個鋼琴跟前為客人們彈奏一曲我那時還不知道名字的舞曲。
她彈得很投入,有不少人在給她鼓掌,這時,一個叫理查德的微胖並禿頂的珠寶商(聽艾比說過他),看似隨意地走到了母親身邊;他先是不斷鼓掌,然後靠近了母親,好像是想為她翻放在鋼琴上的琴譜。
可是,我卻忽然從那面大銅鏡裡看見他那只戴著好幾個鑽戒的古怪胖手,竟然在母親穿著裙子的腿上使勁地捏了一下!我驚得幾乎跳起來。
可是,更讓我驚訝的是,雖然母親的演奏因此中斷了一秒鍾,但是她很快竟若無其事地繼續彈下去,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由於他們兩個都是背對著客廳,這個動作只被我一個人從大銅鏡的反射裡明白無誤地看到了。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瞬間,我感到大宴客廳的房頂似乎塌了下來,以往的世界也在那一刻完全走了樣。
客人們一個個先後離開我家時,我母親一襲淡紫色拖地長裙,優雅地挽著我父親的胳膊,微笑著站在門口和大家含笑告別。
從那時起,我開始莫名其妙地變得非常任性,說話尖刻,得理不饒人,像男孩子一樣惡作劇,一點面子也不給別人。
最讓我母親不能接受的是,我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應該還是個小美女吧,卻無論行為舉止和穿戴都非要像個男孩,我控制不住地只想不斷地給我母親帶來各種困擾。
我的父親很寵愛我,當他一籌莫展地看著我的變化時,我知道他很傷心,可是他並不指責我。
我母親原指望那所名聲很好的寄宿學校能夠改變我,至少管住我的出格舉止,可是我在學校的表現卻總是讓她汗顏。
不但我的成績差強人意,最要我母親命的是,我再也沒有表現出與這個家庭相般配的言行舉止來,為此學校曾多次與我母親聯繫,讓她丟盡了臉。
我卻每每從母親聽到我的消息後的尷尬表情裡得到特別的滿足,一種類似復仇的陰謀得逞後的快意。
12 歲那年,我發現了這個家庭裡的另一個秘密——比我大 7 歲的艾比竟然是同性戀!
當時她在韋爾斯利女校住宿,每個周末才回家。
那一次,我生病在家休息,沒去學校;等她返校後我進去她的房間閒逛,在她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本她忘記帶走的日記。
我把那本日記拿到自己的房間去看了一個晚上,無比驚奇地發現,裡面寫日記的那個人和總是禮貌甜美、知書達理的艾比完全是兩個人。
她在日記裡這樣寫道:
「我們家的男人都是軟弱和自私的,他們不能保護女性,似乎害怕什麼。
我在緹娜身上找到了所有感情的寄托,她是世界上唯一理解我的人,但她不是男性,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如果世界上沒有男人可以理解我,我也必須放棄她嗎?不,我不會;她是唯一讓我可以放棄偽裝,只做我自己的人。
她愛我,我也愛她,這就足夠了,其他的一切一切都滾到遠遠的地方去吧,我根本就不在乎!」
老天,艾比愛上了她的一個同學,叫緹娜,是個女的!我的頭好像正在開裂,並以加速度的方式旋轉起來。
我的家到底怎麼了,或者我們家裡的女人到底怎麼了?我注意到,艾比每次回家後,仍扮演著那個一貫待人親切有禮,把這個家族成員該有的一切良好教養和言行舉止都表現得完美無缺,並總是幫助母親做事的長女。
我看著她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會忽然產生一種怪怪的感覺,好像這世界其實是一個戴著一副天使面具的爛西瓜!不過,讓我感到比艾比是同性戀更難接受的是,艾比非但不敢承認自己是同性戀,畢業後在波士頓交響樂團工作了幾年之後,竟然順從了母親的安排,與一個姓克裡的玩具商的兒子結了婚,還生了兩個孩子,一兒一女。
克裡也是我們家族的世交;不用說,這是艾比無論如何也不敢給這個家族抹黑的結果,她絕不敢做讓父母傷心的事,無論她在日記裡寫得有多麼自由和狂放。
可是我知道,艾比後來仍和那個緹娜保持著不一般的聯繫,我是從她在家時接到對方電話時那種少有的激動和神秘的表情看出來的。
艾比和緹娜是不是還見面我已經不想知道了,難道還有什麼區別嗎?艾比的丈夫,即我的姐夫,是個沒有什麼情趣的生意人,他最愛做的事就是玩報紙上的接字遊戲。
每次看到艾比和他在一起的場景,我就感覺像是看到一只孔雀和一頭驢被人關在了一個籠子裡共同生活。
他們的孩子長大了會是什麼樣,似乎已經不言可喻。
不管他們會生幾個孩子,有一個一定像我才對。
小時候,我一直以為我哥哥安德魯是個理智嚴謹、少言寡語的書呆子,只會讀書,對家裡的事根本不關心。
直到我 15 歲那年的一個傍晚,安德魯因為酗酒被他教書所在轄區的警察送回家來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關於我哥哥的一切和我想象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我忘不了我父母面對那兩個警察時的緊張和尷尬,我從他們在大門口的簡單交談中聽出,安德魯酗酒後和一個同事鬥毆,好像是為了一個女人,結果把對方打傷送去了醫院。
安德魯居然酗酒並打人,還是為了一個女人,這是我有生以來絕對不敢相信會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安德魯被送回來的那天夜裡,我一直睡不著,想到廚房的冰箱裡拿些冰吃,路過他的房間時,忽然聽見他在說話,像是胡話又不像,不過我還是聽明白了一些。
老天,他竟然說他恨這個家,還說是我祖父的情變導致了我祖母的自殺!
而我祖母的畫像就掛在家中的走廊裡,從來沒有人提到過她是怎麼死的。
安德魯的酗酒無疑成了我們家族的一個醜聞。
他因打傷了人最後在監獄裡度過了幾個月,家裡想盡了辦法也沒能使他免於牢獄之災。
安德魯是家裡的老大,家族的繼承人,我和艾比的榜樣,你可以想到他的酗酒醜聞對我父母的打擊有多麼致命。
安德魯從監獄出來以後又回到康奈爾大學教課去了,但是再見到他時,他的話更少了,好像對一切人和事都沒有了興趣。
可是,家裡最讓我傷心的還是我的父親。
父親是我從小就崇拜的人,因為他總是呵護我,即使我母親對我的惡作劇和奇裝異服不滿,他也並不責怪我。
他愛我甚於艾比,即使艾比看上去完美無缺。
我從第一次看見母親對他的不忠之舉後,就一直認定父親是無辜和不幸的,我和母親的不斷作對就是在為他打抱不平。
可是,事情卻並非如我的想像;17 歲那年,我從學校回家過暑假,一天深夜,我起來上廁所時,似乎聽見樓上有爭吵的聲音,因隔得遠,什麼也聽不清,我便走上樓去。
聲音是從我父母的臥室裡傳出來的,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聽見父母之間喪失體統的爭吵,讓我感到無比陌生和驚恐。
我從母親竭力壓低,但還是近乎怒吼的聲音裡,知道了父親一直都有一個情人,而且竟然是我小時候就知道的那個俄羅斯女歌唱家葉列娜,她曾經連續幾年都是我家聖誕晚會上頗受歡迎的客人,因為她大方地用她極為甜美的女高音給大家唱了好幾首俄羅斯歌曲。
後來不知為什麼她就不再出現了。
我還聽到母親指責父親給他和葉列娜生的一個叫卡嘉的男孩寄錢。
「你和你的祖父是一路貨色,真是代代相傳的優良品德啊!」
母親歇斯底裡地低吼道,聲音因為發抖聽上去好陌生。
「你聽好了,我可不是你母親,我決不會去自殺!」
父親的生活原來是這樣的,而且一直都是,可是我卻以為他是家裡唯一最無辜的人。
這個事實徹底摧毀了我對家裡所有人的信任。
回到自己的房間,我躺在床上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我想到了艾比和安德魯,他們能不知道父親和母親之間的事情嗎?一切似乎都有了合理的答案:
艾比對男人的失望和安德魯為了女人的酗酒和鬥毆……從此我的行為更加怪異了。
我把頭髮剪得和男孩一樣短,穿著有破洞的牛仔褲和皮靴,還把頭發染成紫色或藍色。
母親只要一看見我的影子似乎馬上就會暈倒和窒息。
20 歲的我在上大學,不知道前面的生活是什麼,會怎樣,只覺得每天心裡都有一股復仇和反叛的衝動,說不清是對著誰的。
我抽煙,自虐式的自毀形象,說辛辣挖苦的語言,玩世不恭到了極點。
偶爾回家時,父親看到我欲言又止,臉上全是心疼和無奈。
有時,他會用手摸一摸我染過的短髮,輕聲歎一口氣,然後轉身走開。
一次我看見他瞪著我小時候的照片發呆,那是個和娃娃一樣漂亮的小姑娘,手裡還拿著一頂父親給我買的紫紅色帽子。那照片就放在他和母親的臥室裡。
但是,在我所有桀驁不羈、玩世不恭和冥頑堅硬的面具背後,隱藏著的卻是一顆無比柔軟和最怕受傷害的心,不過從來沒有人知道或願意相信而已。
除了布萊克,那個作家。
那是我上大學三年級的那年,也是在我家一個例行的聖誕節後的家庭晚會上,我看見一個似乎不喜歡和人寒暄、臉部輪廓稜角鮮明的男人獨自坐在一邊喝茶,一邊冷眼看著熙熙攘攘、寒暄說笑的賓客們,好一副上帝俯瞰塵世般的架勢。
一開始我沒有在意他是誰,後來是他端著杯子先走到我的旁邊,坐下,說了一句「怎麼你看起來也像是個外星人?」
我說我從小就熟悉這個場面,還說我母親此刻最怕看見的就是我的出現。
他聽完頓了一秒鍾,似乎意識到我的身份之後略感意外,然後很淡定地問:
「她為什麼怕看見妳?」
「還用說嗎?」我指了之指自己的頭髮和全身的打扮。
「噢!」他點了點頭。
然後,他近乎大膽地仔細看了看我的臉。
「即使是這樣的打扮,我還是能看出你有一雙我見過的最美麗的眼睛,也很可能還有一顆比這屋裡所有人都更柔軟的心。」
「你怎麼可能知道?」我跳了起來。
「看,我沒說錯吧?」他略顯得意地說。
他給我和他自己都添了些咖啡,然後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說:
「因為你是在用外在的怪異和與眾不同的舉止掩飾你那顆受到了很深傷害的心,那種傷害必定與感情和信任有關。」
我愣了好一會兒,然後反問:
「你是誰?讓人討厭的心理學家嗎?」
「不,一個無名作家而已。」他淡淡地說。
「不用問我就知道,因為你的眼睛裡寫滿了渴望被接受和被愛的信號,只不過大多數人都被你的外在打扮誤導了。」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端起了咖啡杯,問他是怎樣來到我家晚會的。
「跟我叔叔來的」他指了指一個穿黑衣,身體高大壯碩,頭髮已經灰白的人。
那個人正在和我家族裡的一個成員,一個 40 多歲、身穿閃亮衣服的女人跳著探戈。
他說自己寫作遇到了瓶頸,他叔叔就說帶他出來換換環境。
「雖然我從來都不喜歡這種場合」他看了我一眼說,
「不過我必須說,今天我一點也不後悔來能來這裡,因為我遇見了我渴望遇見的人。
如果有幸的話,我希望還能見到你……」
布萊克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遇到的讓我心動的異性。
我們再次見面時,我竟然莫名其妙地拋棄了男孩打扮,去掉了頭髮的顏色,換了一身裙裝,雖然很不習慣,還穿了一雙女式便鞋。
他剛一看見我就說:
「好美的女孩,就像在詩裡和夢裡才能見到的那種!」
真奇怪,我從此不再以假小子示人了,而是變成了一個溫順和喜歡打扮的女孩,一個連我自己也不熟悉的全新的人。
看著鏡子裡陌生的自己,我驚訝自己的美麗,而為了布萊克,我還想更美麗。
我徹底改變了,生活在我眼裡因為一個人的愛而完全不同了。
我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我從來沒有那樣滿足和幸福過;在位於康科德的瓦爾登湖畔,他說他愛我,我聽完什麼也沒說就衝進了他的懷抱,自然得就像湖水必然會被土地擁抱一樣。
他充滿感情的贊美和發自內心的欣賞,甚至是崇拜,輕易地就改變了我。
他是在我 20 歲時唯一能改變我的人。
那時,他幾乎每天都為我寫詩,有時很長,有時只有一句;
但是,這個作家也是最後讓我走進修道院的人。
一個人,其實需要的真的不多,一點確確實實的愛就可以把所有的幸福掌握在手中,就完全足夠了。
那時的我,第一次被人由衷地贊賞和愛著,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以其他什麼都不在乎和考慮了。
依我的性格,當我愛上這個人的時候,就應該不在乎他並沒有告訴我的關於他結過婚的這個事實,可是當我知道他的確有妻子和孩子的那一刻,心裡竟有了和我預期不一樣的激烈反應——我還是感覺受了騙。
他對我應該是唯一的,就像他那樣對我說過的,就像我們一起出遊時那種無人能代替的獨一無二的自在和快樂。
他低下頭說,他愛我是真心的,同時對他的妻子和孩子的感情也是不能取代的。
他浪漫多情,他是個作家,他似乎可以這樣去做,我也沒有權利阻止他,就像感情不是被買賣的專利一樣。
我的心跳開始有了不同的節律。
我們在一起不顧一切地相愛了 8 個月,在那段時間裡,他徹底把我變成回了一個溫柔的女孩,一個愛美也很美,並且為了愛還願意讓自己更美的女孩。
那天,當他忽然平靜地告訴我他必須與我分手的時候,我才知道愛原來是有壽命的,不是永恆的,無論它有多美,也無論它有多麼真實。
他說他也愛他的妻子和孩子,不想傷害他們,又說我的年紀還太小,應該有更好的前途云云……
我怎能相信這套老生常談的話竟然從他的嘴裡說出來,而且是說給我聽的!
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我已經懷孕了,他就已經離開我了。
既然他不想再傷害他的家人,我也就不想告訴他這個事實了。
我自行去墮了胎,沒有告訴我家裡和任何人;我根本無法接受這一切。
我感覺好像被人從天堂直接扔進了地獄,中間只用了一秒鍾的時間。
我只想重新去做所有瘋狂的事,用強烈的刺激來麻痺自己脆弱的感官和讓人痛徹心肺的恥辱。
但是,這一次我沒有,雖然內心的衝動強烈到可以做出比從前更不顧一切的事來。
我一個人再次來到瓦爾登湖;在湖邊,布萊克曾經對我說過的那些愛我的話,竟然都變成了梭羅當年寫在日記裡的一句感歎:
「愛情是沒有法子治療的……除了更深地去愛!」
這個生前不被世人理解的怪人,在被初戀拒絕後,一生再也沒有愛過其他人——是布萊克讓我過早地知道了為什麼。
我不是洛麗塔;我知道我是因為心裡仍舊愛那個該死的作家布萊克,所以才會如此痛苦的。
因為
「愛不愛,第一眼就知道了。
就算付出所有的愛、時間和金錢,得到卻是滿滿的失望。
即使這樣,也不能掩藏內心的愛。
如果能控制住我們的愛,我們就不會是人類了吧。」
這是那個癡心的教授在失去了洛麗塔之後說過的話,而我也知道了他為什麼這樣說了。
我的生活裡已經沒有任何人能讓我相信了。
我不再打扮自己,但也沒有重返過去假小子的做派。
我摒棄了玩世不恭,開始了思考。
我又變了,變成了一個外表看來很安靜的人。
也是在瓦爾登湖邊,望著梭羅一定也看過無數遍的湖水,我想,也許男女的愛是有條件和有壽命的,是讓人痛苦的。
也許,像人們所說,只有上帝的愛才是永恆的。
修道院自然成為我唯一想去的地方。
我想躲開所有的人,遠離給我帶來痛苦、絕望的所有人和整個塵世,讓破碎的心可以有一個療傷的地方。
如果不去自殺,除了修道院,這世上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呢?
我之前對上帝並沒有特殊的了解和感情,也因此想試試上帝是否真的能代替人來理解我,接受我,給我一點確確實實的愛。
我和布萊克後來再沒有見過面,不是他不想見我,是我堅定地拒絕再見他。
又是在一個聖誕節後的例行家庭晚會上,我忽然用頗為平靜的聲音告訴父母和在場的所有人,我要去修道院當修女了。
盛裝喧鬧的賓客們好像聽到了外星人入侵的消息,都驚得張開了嘴巴。
幾秒鍾前還是人聲鼎沸的大宴客廳裡出現了一片突如其來的死寂。
我看見母親捂著眼睛從側門快速離開了大廳,爸爸則沮喪地看著地板,緊咬著嘴,表情尷尬沮喪至極。
我最後說的話是,我已經成人,有權利自己做這個決定。
我來到位於加拿大的著名聖凱瑟琳修道院,並在那裡生活了 6 年。
從第一天起,我內心的掙扎,包括對上帝的懷疑、對修女的信仰、對一成不變的刻板生活方式的反抗就沒有停止過。
有幾個修女和我一樣,也是因為無法承受生活中的突然變故而躲到修道院來的。
從一開始我們就被大嬤嬤告知,我們來到這裡不是遁世,而是自我犧牲。
這裡的生活就是一種違反人性和自然的生活,一旦進了這個大門,我們的生命就是為上帝做犧牲和奉獻,再也不屬於自己了。
個人意志、欲望、自由、看法、意識、回憶、世俗的歡愉和名利,以及個人的一切願望都必須全部被摧毀,必須無條件地服從,必須徹底讓自己消失。
也就是說,我們是工具,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人,更不是女人。
服從、貞潔和清貧是我們必有的三種品德。
我們被要求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做到沉著、冷靜、堅忍、寬容、謙卑,因為我們被告知要有一顆無已、無欲的心。
在修道院裡,為了讓修女們保持平靜,我們被要求把手藏在胸前的衣服褶皺裡,只有當祈禱和服務別人時才能拿出來用。
我們走路時被要求沿著牆走,不能走在中間,以示謙卑。
平時我們不能隨便說話,不能碰觸另一個修女的身體,不能握手,只能碰一下對方的袖子。
我們被要求保持內在和外在的絕對安靜,因為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保持與上帝的對話。
可是我無數次地嘗試過與上帝的溝通,卻沒有得到過一次回應,一次也沒有。
時間一久,看著修道院牆壁上那些面無表情的石雕像,我感覺自己已經變成了和他們一樣的存在,不再是有血有肉的人。
包裹在黑色修女袍裡的那個身體是個沒有思想的為上帝服務的工具。
我們每天要檢討犯的過錯,比如灑了牛奶,說話聲音大了,對別人嫉妒了,笑了,說話了,眼神不端莊,關門重了都要檢討,並要記在小本子上。
我們因犯戒受到的懲罰是去親吻修女的腳,並乞討麵包。
這些嚴格的戒律讓我感到自己並沒有獲得心靈的平靜,實現我來修道院的初衷。
我承認我不是一個能完全把自己的內心世界奉獻給上帝的人,我甚至在禱告的時候也懷疑過基督是否更偏愛別人,而不是我?我試著問過上帝無數次為什麼會這樣,他沒有回答過我,一次也沒有。
對於我的請求和疑問他總是沉默的。
在禱告時,我甚至會問自己,上帝到底是誰?
是人們根據需要臆想出來的嗎?
我們都希望自己的父母、戀人是我們期望中的人,即使不完美,也不能太醜惡。
但是人都有著醜惡的一面,只因為是人。
所以把父母和戀人做不到的地方用想像做延伸,就創造出了一個完美的形象,他就是上帝。
上帝只能是神,因為他沒有缺點;他不可能是一個人,是的話就必定不會完美。
6 年裡,我始終沒有停止過掙扎,也始終沒有得到過期待中的解答;
我知道,我這種聽上去幾乎是在修道院“上當受騙”的感覺,必定會遭到很多人的抨擊和譴責,特別是基督徒們。
但是作為一個修女,我內心的掙扎是真實的,對信仰的疑惑和對上帝的尋找也是真實的,我情願被別人罵,也不願意做一個不真實的人。
大嬤嬤對我說過,我可以吃苦,可以過極簡樸的生活,但是卻不能徹底摒棄屬於自己的感覺,記憶和對事物的看法,而這都是修女的大忌。
是的,我知道我無法像其他修女那樣做到完全沒有自我,不去思考,心裡也沒有任何疑問。
6 年裡,我問上帝的最多的問題就是「你為什麼不回答我?」
我也試著向神父懺悔過,但是他的回答永遠是「上帝會寬恕你的,我的孩子。」
可我需要的不是被不斷地寬恕,而是直接對我內心無數疑問的解答。
在修道院的第六年冬天,我的身體出現了問題;我感到莫名地無力,身體消瘦得很厲害。
最終我被醫院查出患了乳腺癌。
在徵得修道院的同意之後,我姐姐艾比把我接回了家。
到家後我才知道,父親在我入修道院後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母親則在去年也走了。
再次看到家裡那些或面無表情,或一臉悲哀的石雕,我心裡立時充滿了物是人非的悲涼。
祖母的畫像仍舊體面而華麗地掛在那裡,只是再次看到它時,心裡似乎少了些幽怨與糾結,多了些對世事興衰榮辱和歲月滄桑的惆悵。
直到此刻,在我生命的終點,我才明白,我們在世界上最想要的東西其實就是那一點實實在在的愛,無論它來自家庭還是任何人,有了它,就有了活著的理由,就有了一切;沒有它,人就會變態,就會瘋狂,就會通過想像去尋找一個愛的替身。
上帝的存在只說明一件事:這個世界很缺愛。
我的一生看似充滿了遺憾,但卻是真實地尋找愛的一生。
這,就足夠了。
萬分感謝你,陌生人。
※
信還沒讀完,我已經決定盡快去看她。
她應該是個比任何人在臨終前都更需要安慰的人,因為她短暫的人生似乎是由一個又一個的失望組成的,連她最後的努力,尋找上帝的愛也以失望告終。
我不是神父,也不知道到底能為她做什麼,但還是希望能在她臨終時陪她一會兒,哪怕只是一會兒。
我在她來信的家族專用信封上知道了她的真實姓氏——估計病重的她疏忽或已顧不上這些細節了。
根據她的描述加上一路打聽,我並不太費力就找到了她家那幢年代已久的大宅。
開門的是一個 40 來歲的中年女子,她美麗端莊,應該是寫信人的姐姐艾比。
她問我是不是來看勞拉的,我想了想說是;原來勞拉是她的真實名字。
「很抱歉」艾比又說,
「勞拉已經在昨天早上去世了。」
我愣住,為自己沒能在勞拉臨終時陪她一會兒而懊悔。
我告訴了艾比我來看勞拉的原因。
艾比聽完讓我等一等,然後很快拿來一個東西。
那是一本墨綠色封面的日記。
「這裡記錄了勞拉在修道院 6 年的生活和困惑。
你拿去吧,和她的信一起替她保存。」艾比把日記遞給了我。
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提前翻開了那本日記,只見扉頁上寫著:
「其實,有愛的人就是神,他們能把別人也變成神。」
※「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袁苡程〈生命是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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