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錄自「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一書中的故事。
"超級肥胖人的遺言"梅根·施羅德,31歲,西班牙裔,因肥胖終身在床上度過的人
我今年 31 歲,體重 295 公斤——那還是去年的體重。
20 歲以後我只出過一次家門,那次是因為呼吸困難被送去醫院搶救。
那天來了很多身強力壯的小伙子,還開來了一輛起重機,硬是把我從三樓卸下來的窗戶那兒吊出去的——因為我根本無法從樓梯那裡出去。
我從小在學校的成績就遠不如我的兩個姐姐,結果全家人一說我,我就想吃東西,什麼都想往嘴裡塞,似乎這樣做他們就暫時不會問我那麼多為什麼,我也就不用回答他們了。
其實我永遠也不知道那是為什麼。
我的父母開始並沒有在意我愛吃東西的習慣,但後來便一發不可收拾了,十二三歲時我就已經有 90 多公斤了。
成了那副樣子,也很少有人再問我種種為什麼了,因為我的體型和我的成績似乎成了必然的匹配。
肥胖成了我的心理擋箭牌,雖然我同時也必須培養出抵禦同齡人恥笑的能力。
上高一時,我的體重達到了 136 公斤,學校必須為我定制專門的椅子才行。
我沒有再繼續上高二了。
多數人以為肥胖是一種身體疾病,其實我承擔全身重壓的每時每刻,所承受的心理壓力要大得多。
和正常人相比,我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因為肥胖而走了形,陌生人看我的第一表情先是驚鄂,然後就是盡力掩飾的嘲笑和鄙視。
如果我是個珍稀動物,他們臉上大概還會有驚喜出現,而我不是。
我的確是一個人,一個身體畸形變態的人,一個只會讓人感到惡心和恥笑的人。
我知道,所有人都會忍不住去想:
“她為什麼非要吃那麼多東西?她為什麼就沒有一點控制能力?她必定是個又懶又饞,破罐子破摔徹底沒救的女人。”
也許,這些指責都沒錯,如果他們也同時相信一個女人是喜歡因為肥胖而被人嘲笑的。
我進行過無數次減肥努力,但都以失敗告終;我的體重仍舊不爭氣地在增長。
我一直靠政府的救濟生活。
我的兩個姐姐不但發育正常,甚至還很苗條,小時候都學過芭蕾,她們都讀了大學,現在工作也都不錯。
這種巨大的反差是我每天都要面對的困惑,想起來就會令人窒息。
一個很多人不知道而我自己也奇怪的事實是,肥胖如我,我的腦子卻並不呆癡,也沒有走形,通過電視和書籍,我知道的事情並不比別人少。
有時我想,我的不幸大概正如老年人談戀愛一樣,心情和感情是一回事,身體卻是另一回事。
依此類推,所有身體有殘缺的人不也是如此嗎?
我每天的生活是在床上度過的。
我只能從我躺著的地方向窗外看世界——那個世界很小,只有一個街角和一個便利店的入口,再有就是一截電線桿的頂部,因為我們住在三樓。
我每天都生活在自己創造出來的幻想世界裡,這一點,沒有人知道。
我父母不知道,其他家人也不知道。
他們對我很好,但是對於我到底憑什麼支撐著活過每一天這個事實卻一無所知;也許,他們只是認為我活過的每一天都是個醫學奇跡而已。
人生在世,誰人內心不藏有秘密?就連肥胖如我者也不例外。
我的秘密就是幻想出一個我所需要的虛幻世界。
通常,我會想像街角那個便利店每天早上 7 點半總會出現的那個帥小伙是我的戀人,並且他知道我那時準會在看他。
他穿戴得體,身體健壯有力。
我相信他每次從便利店裡出來時都會微笑著朝我的窗口望一眼,同時給我送來一個飛吻,並在一整天裡只想著我。
這種浪漫而令人愉快的幻想可以支撐我度過躺在床上的每一天,讓我忘掉身體的所有不適和生活裡的所有不便,以及無奈、沮喪和羞恥的心境。
我是借此才度過了從 25 歲到 28 歲那些年的。
後來,那個小伙子忽然不再出現了,也許是搬了家,也許是換了工作或結了婚去了另外的地方?
我為此失落了很久,當然還是沒有一個人知道。
因為難過,我吃得更多了……後來我又注意到了另外一個中年男子,屬於我喜歡的那種成熟類型,每天中午必會出現在那個街角。
他有時會進去便利店買些東西,有時就站在那裡抽一會兒煙,然後慢慢離開。
我很快就開始幻想每天和他戀愛的過程。
比如,他站在街角抽煙的時候,實際上是在向住對面三樓的我發信號,向我表達他深情不變的愛意——因為我的父母堅持認為,依我出眾的美貌和學養,加上百裡挑一的好身材,嫁給他並不合適,他們堅決不能同意這樁婚事,而他卻對我一往情深……
我只能這樣做,我必須這樣做,我必須持續這樣做。
因為一個人的感情沒有寄托比死亡更可怕,即使對於一個肥胖如我的人。
我知道自己不會活得太久,因為我每時每刻都忍受著併發症的折磨。
但是,只要我活一天,就一定要找到一個愛我的人,即便他只是一個可笑的、假想的存在。
我也相信,世界上無數即使不是肥胖如我的人,也會以不同的形式在尋找被愛,誰敢說自己不需要?
一個人的生命裡,不論胖瘦美醜,沒有了愛,還剩下什麼呢?
難道愛的權利只是一小部分人才能享有的?
一切肥胖如我,或長相身材欠佳,或是殘疾人,都只會比一般人更需要愛,因為他們的生命已經有了缺失,所以需要有更多的愛來補缺。
這個道理如果當父母的都能明白,世界上恐怕會少了很多不幸的人或罪犯。
如果我來世有幸能做一個很多孩子的母親,我肯定會給那個最醜,最笨,或是最肥胖的孩子最多的愛,就如同我此生不斷地在頭腦中饋贈給自己的一樣。
我會繼續在尋找愛的幻想世界裡度過餘生,不論我還能活幾年,幾個月,還是僅僅幾天。
※這份遺言是當事人去世後被其家人發現並決定寄給我的。
※
一個超級肥胖如梅根的人,都不能泯滅內心對愛的渴望,在現實中不成,就在想象的世界裡尋找,何況世界上的其他人呢?
如果愛於她不是比生命更重要,誰能解釋她為什麼能堅持活過在世的每一天?
※「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袁苡程〈生命是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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