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錄自「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一書中的故事。
“隱居曼哈頓的好萊塢女星的獨白”格麗絲·麥克道爾,女,85 歲,白人 20 世紀 30 年代好萊塢的影星
親愛的廣告刊登人:
你好。不管你是何許人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必須事先聲明:
我是個多年不和任何人交往的人,除了自己的寵物,也已經不習慣和別人說話了。
所以如果這封信寫得顛三倒四,難以看懂,請你務必見諒。
我的人生大部分是在隱居中度過的,所以你廣告中的匿名建議很合我的胃口,否則我是決不會留下下面這些字句的。
一星期前的一個早上,我醒來,發現陪了我幾十年的鸚鵡謝爾蓋沒有對我說“你又起晚了!”我詫異地向窗邊它的大木籠望去,竟看見它躺在裡面一動不動了。
謝爾蓋每天都老氣橫秋地站在籠子裡的那根粗木棍上,一身翠蘭和紅色的羽毛是我幾十年來最熟悉的顏色,可那天它們卻在籠底散成一片,組成一幅我從沒見過的淒涼景象。
我早就知道,只有死亡才可以把謝爾蓋放倒,就在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我也隨時會離開人間的事實。
我和謝爾蓋都已超過 80 歲了,我買他的時候他已經 40 歲,比我開始隱居的年齡只大四歲。
那種就要離去的感覺,好像一只手輕輕地觸了我一下,雖然不重,卻很肯定。
我並不怕死,我的後半生本來就沒有充分的理由繼續的。
死亡於我就是解放,一次永不醒來的睡眠,終於可以忘記一切的長眠。
依我一生的脾氣和習慣,我從不會把自己的生活與任何人分享,對誰也不例外。
我生前只想悄無聲息地活著,死後更想安靜地消失。
但是你的小廣告竟然讓我有了不同的想法,這可真是個奇跡。
我就要離開居住了 80 多年的地球了,我想,矜持和固執己見於我已不再像過去那樣意義重大了。
此刻,我只是一個相貌平庸甚至堪稱醜陋的老婦人,一個隨時都會變成一具不再呼吸的屍身的普通人。
你說的不錯,一個人臨死之前很可能有話想說,但不能說,我也不例外。
既然你的小廣告意外地給我提供了一個機會,那我就利用一下吧。
讓我放心的是,不論你將如何處置這封信,已經沒有太大關係,因為你那匿名的建議讓人不會知道我到底是誰,除了無效的猜測,讓它成為一個謎,正是我所希望的。
這封信是我口授,由我的女傭,也是我終生的朋友吉麗爾為我打字完成的。
在即將離開人世之際,我最想說的是,我對自己荒廢的一生很不滿意,它不值一提,但無論如何,它就要過去了。
我這一生做了兩個無法挽回的錯誤選擇,它們變成了折磨我後半生每一天的致命遺憾,這也是在我最當紅的時候選擇了息影和隱居的原因。
我犯的第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是,為名利所蠱惑,我沒有聽從我生命裡最重要的人的請求,結果導致了最可怕的後果,使他過早離世。
我用後半生遠離一切名利和過苦行僧般的生活來懲罰自己,但也無法抵消內心沉積的深重罪惡感。
所以我恨一切問我關於息影原因的人,他們都懷有對我的私生活獵奇的心態,我又怎麼能允許自己在這個太私人,太痛苦,對我來說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上被如此利用去娛樂他人呢?這也是我後來拒絕與所有人來往的原因。
人心是世上最美麗的東西,也是最醜惡的東西。
過去我常在報紙上看到有人不解我為什麼會毫無留戀地離開銀幕,說我是白白浪費了舉世無雙的魅力和美麗(我真希望他們來看看我現在的樣子!)而這些都是別人的想法而已,與我無關,也正說明沒有一個人是了解我的。
對我來說,愛的喪失重於一切;與其相比,一切輝煌、名聲和財富都只是塵土。
我唯一愛過的人過早逝去之後,我的世界已經從內部坍塌,太深的悔恨和愧疚讓我決定終生不嫁,了此一生。
息影前我就已經知道,我今生不可能再對任何人產生“愛情”,即使有,它們都無一例外地會以失敗告終。
我的前半生犯的第二個致命錯誤就是忘記了自己的本性,竟然同意去演出喜劇。
我從小只熟悉孤獨,幸福總會讓我恐懼,也從來沒有習慣過它。
孤獨和痛苦才是我與生俱來、不離不棄的陪伴,而我注定是為演悲劇而生的。
但是我後來違背了這個已經多次得到證實的事實,所以遭遇慘敗。
它徹底摧毀了我對自己的期許和對自我形象的認同,我無法原諒自己的輕率和虛妄——它們本不是我本性的一部分。
人不可能抗拒命運,別人能做的事,我去做就是受罪,就是致命的陷阱。
我是個極度敏感和渴求尊嚴的人,而這兩個致命的選擇讓我感到了無比的羞愧和巨大的恥辱,所以只能用隱居遁世來抵擋任何可能的外來傷害,這也是用來懲罰自己的唯一選擇。
我想說,愛情是人類唯一值得體驗的感情,人不要為了任何理由而拒絕和錯過它!但也不要誤把情色當愛情。
真正的愛情到來時,奇跡就會發生,一個內心充滿了愛情的人會被給予上帝才具有的不朽神性!即使愛情後來可能不再鮮活,並可能消失,但是沒有經歷過的人如同沒有真正活過。
它值得你在每一個平凡枯燥的日子去回味,因為人的一生裡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浪費生命,為謀生苟活而已。
我在遇到我此生唯一愛過的那個人之前,只知道孤獨和貧困,寂寞和自卑,是他的愛情改變了我的一切,讓我徹底得以重生。
我始終相信,愛情是唯一讓生命具有價值的經驗。
我隱居紐約幾十年,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我,看見我,我很少與人來往,也從不接電話,只想安靜地度過餘生。
這個城市喧鬧的霓虹燈與深不見底的孤寂從來都是不可分的。
幸運的是,我的女傭吉麗爾和鸚鵡謝爾蓋陪伴了我後半生的每一天。
吉麗爾是唯一能接受(不是忍受)我的人,我的那些在別人眼裡怪癖的生活習慣,喜怒無常的性情,都能被她善解人意的天性不動聲色地化解,那是除了她任何人也不可能做到的。
當年她被我從歐洲帶來時還是個臉色紅潤的金髮姑娘,只比我小幾歲。
在後來的歲月裡,她一直是我最信任的依賴,我們形影不離地度過了青春和後來的中年和老年。
她聰明善良,無名無份,卻心甘情願地照顧和陪伴我,從當初崇拜我到後來接受我的一切,都讓我對她感激不盡,愛她至深。
這是個真理:一個人生活裡最重要的人不一定也往往不是你的家人,而是一個最適合你的人——中國人好像把這叫做“緣
分”。
我心情不佳的時候,吉麗爾會給我做鬼臉,或化妝成卓別林用各種滑稽動作逗我開心,她的超級模仿天才讓我開懷大笑,甚至笑翻到地板上打滾!但更多的時間我卻愛把自己關在一間小屋裡,那裡是我絕對的私人世界,而她深知獨處對我的重要,從來不去那裡打擾我。
我嗜煙如命,屋裡煙霧彌漫時,她會適時地建議我出去散步或是吃些東西,以打斷我對香煙的無度需求。
奇怪的是,吸煙瘋狂如我的人竟也能活到如此之久——這是不是上帝在用另一種方式眷顧著我的自我懲罰?
我們總會在黃昏時去不遠的中央公園散步;吉麗爾會幫我變換墨鏡和頭巾的顏色,以免被人認出;不過我還是被人認出過幾次。
有一次吉麗爾病了,我只能一個人外出散步,有個記者顯然知道我的住址,已等候我多時。
他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偷拍了我好幾張照片。
兩天後我在報紙上看到了它們,大標題令人觸目驚心。
照片裡那個頭髮被風吹得凌亂的老女人皮膚鬆弛,身體乾瘦,與人們記憶中那張曾被描繪為達到了人類進化極致的臉相比,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可是那張衰老的臉卻讓我有一種莫名的快感,那是對自己復仇的快感。
我從來都不認為自己的容貌有什麼特別之處,即使真有什麼美,也只是一種幸運而已,我從來不曾有意識地關注過它。
小時候,我一直認為自己很醜。
一個內心少有幸福感如我的人,只會在乎生活裡懂我愛我的人,那是一種致命的需求,是我生活的全部意義所在。
而當那個世界上唯一懂我愛我的人永遠地離開了,我的生活和容貌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我還會在乎除此之外的任何其他什麼嗎?
我冥頑守舊,不能接受現代人做的很多事,我堅信電視廣告是腐蝕人的頭腦和靈性的怪物。
我也不相信心理學可以真正改變什麼:
現代人信奉心理學和過去的人們信奉上帝一樣,都需要自身以外的某種權威為自己的生活指點迷津。
一個不能固執己見的人,定會被現代社會泛濫的各種商業信息洗腦,束手就擒。
我難以融入外界生活,因為我信奉的人生價值早已不復存在。
我每天讀書,散步,抽煙,回憶,思考,隨心所欲地幻想,睡覺,也做各種瑣碎而俗不可耐的事,比如買煙,採購食品,給鸚鵡餵食,和它說話,和吉麗爾一起削土豆皮、切碎胡蘿蔔……我過去的積蓄使我隱居後不必太為衣食犯愁,但也與奢侈不沾邊;好在我從小就習慣了貧窮,對物質要求並不高。
如果說我的隱居生活和修道院裡的生活很相似,真的並不為過。
我每天散步必穿的那件深灰色風衣還是五十年代的物件,下擺早已磨破,但我一點也不在乎,因為它已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從未想過要換掉它。
兩星期前,吉麗爾為我寫完這封信之後不久,就因為肺炎住進了醫院。
沒想到併發症讓她再也沒有回來,她竟然先我而去了!我的悲痛無法言喻。
她是上帝派來照顧我的天使,現在她和謝爾蓋都走了,我也理所當然地要走了。
誰能告訴我一個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嗎?絕對沒有了。
好了,我想說的話就是這些。
是的,把它們說出來的確讓我輕鬆了不少。
你真是個聰明人,既得知了陌生人的隱私,又使他們借此卸下了沉重的心頭負擔。
不過,最後我很想抱歉地問一句,你真的相信我的生活裡有吉麗爾這個人嗎?
不,我從來都沒有過什麼女傭,吉麗爾只存在於我的幻想裡。
事實是,我完完全全是一個人生活了幾十年,幾十年如一日地走到了今天,因為我的生活裡早已容不進任何人,除了寵物謝爾蓋。
但我又一直幻想能有這樣一個人陪伴我——這很矛盾,是不是?
在我位於歐洲的老家,我很小就喜歡獨自坐在窗前,在腦中把眼睛看見的一切令人不愉快的東西變成美麗而神秘的存在,比如把院子裡的那堆垃圾幻想成一片布滿了帆船的海洋。
我只能說,這個兒時的習慣跟了我一輩子,我到現在也不能沒有它而生活一天。
吉麗爾就是我,我就是她。
我倦了,很慶幸自己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希望我死後能在另一個世界見到我的愛人和那些真正在乎我的人,可惜,他們從來都不多。
那時,謝爾蓋可能會沖著我說,“你又來晚了!”上帝的作用就是給人以幻想的空間,以此得到安慰。
在他面前,我知道,他也知道,我始終是一個有自卑、敏感、極度怕羞的醜小鴨,一個小時候就喜歡獨處,並無邊無際地瘋狂幻想的孤獨小女孩。
現在,那個小女孩該回去了。
別了,我不想再繼續逗留的人間。
※我的心從一開始讀這封信就無端地發抖、收緊。
繼續讀下去,直覺已經告訴我,寫信人不可能是別人,除了那個最具傳奇色彩的瑞典冰山美人。
果真如此,這份遺言應該是我收到的最珍貴的一份了。
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根本無法相信。
請問,哪一個讀完此信的人會相信寫信的人不是那個茶花女,不是瑞典女王,而是別的什麼人呢?
一個視隱私如生命的人是絕對不能被打擾的,無論用什麼方式。
能收到她的親筆信,還能期待什麼更讓人激動的事呢?對任何人來說,能從她親自打字的信中一窺這個永遠的傳奇人物幾十年來謎一樣的隱居生活,幾乎是絕對不可能的夢想,可是當我收到這封信時,這個夢想已奇跡般地變成了現實。
這是一份最意外也是最珍貴的禮物!
不知道這個時代的人還有誰能具有她對感情近乎頑固的信仰,在看似對自己的生活全然不在乎的狀態中恪守著她對生活價值獨有的理解和信念。
一句“吉麗爾就是我,我就是她”綻放出一個靈魂在極度孤獨的土壤裡開出的想象的奇葩,令人叫絕,也令人感傷。
記者雖然可以借偷拍一窺她老去的外貌,卻永遠也拍不到她的靈魂,以及不再被當代人接受的、與外貌無關的、只屬於她的美。
※葛麗泰·嘉寶(Greta Garbo,1905年9月18日-1990年4月15日),瑞典國寶級女演員,奧斯卡終身成就獎得主
※「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袁苡程〈生命是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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