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錄自「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一書中的故事。
“出租車司機的悔悟”阿裡·穆罕默德,43 歲,巴基斯坦移民,曼哈頓出租車司機
嘿,先生或女士:
既然你給了我這個難得的機會,我肯定不能錯過。
說實話,人活一輩子,不論長短,誰臨走時沒有幾句話想說呢?我才 40 多歲就要走了,因為我得了該死的腎衰竭,醫生已經沒什麼辦法了,現在我正躺在醫院裡等死。
這個,我實在沒有想到,活得實在太短了點兒!
我曾在乘客忘在我車裡的報紙上讀到過你的廣告,當時印象很深就把它留了下來,原來還打算留著告訴別人的,沒想到自己卻先用上了——人生的無常,還有比這更有說服力的例子嗎?人生苦短,意想不到的事更會經常發生,使人措手不及。
一旦發生,一切就都徹底改變了。
本來,除了長時間的工作,我短暫的人生裡發生的事情不算多,更沒有什麼精彩之處值得一提。
但是有一件事我必須在走前說出來,並萬分誠心地懺悔。
我不信美國人的上帝,又不敢告訴我信仰的伊斯蘭教的真主,因為怕得不到寬恕。
我就利用你給我的這個機會完成這個心願吧。
我從巴基斯坦老家來到美國曼哈頓開出租已超過 9 年了,見過各種各樣的人。
其實,他們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難處和故事,不論他們穿得有多普通或多光鮮體面。
在紐約這個地方生活,沒有人是沒有故事的,所以連平凡如我的人也不例外;你看,每天上我車的人,有的沉默,有的自言自語——這樣的人很多,也許是這裡的人都很孤獨的原因吧。
但戀愛中的人看上去總是特別開心,甚至在後面什麼事都做。
也有人上來就打盹,下車時我必須叫醒他們;夜裡喝醉酒的乘客不少,他們酒後說出來的事情經常讓人唏噓不已或難以置信;還有的人上來就很委屈或很憤怒,比如有的女人的丈夫另結了新歡,她們有的會歇斯底裡地咒罵,有的則默默地掉淚,看得我實在難受,又不知所措;我會把備好的紙巾遞給她們;她們當中有的人會突然向我訴說一切,我只是聽,多數情況下什麼也不說,至多“嗯”一聲,表示在聽;或勸上一兩句,只一兩句。
我知道,他們就像我此刻做的一樣,需要對一個陌生人傾訴,因為那是最安全的。
是人,哪個沒有這種需要啊?
有一次,凌晨一點多了,在第五大道和 75 街的路口上來一個身穿高級皮草,至少 60 多歲的闊女人;她一上車就格外激動,不停地自言自語,接著就哭開了。
我小心地問她去哪兒,她抽噎著說去哪兒都行。
後來我終於聽出來了,她說她最親愛的兒子安德魯,也是她唯一的安慰,開小飛機失事了,今天剛剛去世。
而她的丈夫早有了別的女人,根本不回家,所以去哪兒又有什麼關係?「你最好開到海裡去!」她竟吸著鼻子對我這樣喊起來。
我一般不會對從第五大道、公園大道和下東區上來的那些有錢模樣的人多說話或搭訕,除了問去哪兒和找錢。
不過那天我看她實在有些不對勁,怕她真出什麼事,就破例問了她幾句話,沒想到她被我一問,就開始滔滔不絕地哭訴起來,不停地問上帝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這個過程足足有將近一個半小時。
我把車圍著曼哈頓饒了好幾圈,又再兜回她上車的地方去,可是她似乎沒有下車的想法,還是不停地說,哭,抱怨。
忽然,她不再說話了。
我回頭一看,她呆呆地看著窗外,眼睛發直,有些瘆人。
「你沒事吧?」我問了一句。
「去科尼島,現在就去,」她說這話時就好像在做夢。
我終於把車開到了科尼島的海邊;紐約人喜歡來這裡游泳,我也帶著老婆和孩子來過。
車剛停了一會兒,她就說要下車走走;那時已經是清晨 3 點多了,周圍沒有任何人,我不知道她想在那裡做什麼。
「你回去吧」她忽然對我說。
可是半夜裡把她一個人留在漆黑的海邊,這算怎麼回事?會不會出什麼事?可是,這個女人卻不允許我留下,她看我不走,就開始大喊大叫起來,並用難聽的話罵我,就為了讓我離開。
見我仍舊猶豫著不走,她就用手使勁地拍我的車窗玻璃,並大喊:「滾,滾,滾得遠遠的,你這個討厭的臭穆斯林!」
她的這句話徹底激怒了我,我跳下車來,破口大罵那個女人該死。
我是個男人,不能打她,但是我對她說,她應該跳進海裡去死,然後立刻就把車開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氣得渾身發抖,一直不停地罵那個女人;到家後我累得倒頭就睡了。
第二天我渾身難受,沒有出車,整整睡了一天,飯也沒吃,我老婆叫了我幾次我都沒起。
第三天早上我出車時,才發現副駕駛的位子上有一個信封,打開一看,裡面有一封信,信裡還包了一個信用卡;信竟然是那個女人寫的。
「無辜的先生,很抱歉我罵了你,但不這樣你是不會走的。
我是個決意要在科尼島結束自己生命的人,因為那裡是我和我的初戀相遇的地方。
可是後來我的虛榮心讓我離開了他,與我的現任丈夫結了婚。
後來的事我不說你大概也能明白了,總之我再也沒有幸福過,除了花錢。
現在生命於我已沒有任何意義,我必須走了,我要去找我的安德魯,我唯一的兒子。
這張卡上有 15 萬美元,密碼寫在這封信的背面。
你一定需要錢,收下吧。
記住,我做的事與你無關,你沒做錯任何事,除了幫助我。
願上帝保佑你,先生,願你的生活比我幸福……」
我的手開始拼命地狂抖,那張信用卡掉到了腳下。
她謝謝我幫了她什麼?開車拉她去海邊自殺嗎?她跳進海時我因為不在場,所以沒人可以阻止她嗎?是的,如果她不堅決地趕走我,我很可能會被警察懷疑與她的死有關係。
就是這個女人後來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我對白人基督徒的看法。
不僅僅是因為她的錢,而是因為她在那樣痛苦的情況下還能為我,一個毫不相識的出租車司機著想,讓我離開海邊,在臨死前還希望別人的生活比她自己的幸福。
我知道我肯定做不到這些。
我的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過去仇恨所有基督徒的現世報。
幸虧那個女人留給我的錢可以在我走後讓我的妻子和孩子不至於生活在貧困中了。
如有來世,我不願仇恨任何人了。
仇恨導致很多人無法過上幸福的生活。
※「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袁苡程〈生命是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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