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錄自「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一書中的故事。

“越戰老兵的最後狂言”布魯斯·弗頓,58歲,白人
越戰老兵,流浪漢,艾滋病人

  嘿,你他媽是什麼人,竟想知道我臨死前想說什麼!你不會是有他媽的偷窺癖吧?
不過呢,我的確有話要說,但不一定是你想聽的,我也的確快要死了——
我不會去見上帝,這我知道,也根本不想向誰懺悔什麼,包括上帝。
你他媽知道嗎?是這個該死的國家,而不是我,應該懺悔才對!
除了極度的厭惡,我此刻對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其他屬於人的感覺了,不停地說髒話是我唯一的樂趣,不然我早就被扔進精神病院去了!
好在你我互不相識,即使你恨我,我他媽也根本無所謂。
不過我必須承認,這世上願意聽我說話的人幾乎沒有,為此我想向你說聲謝謝。

  看到這兒你一定很好奇,這個粗鄙之極的人到底是誰?
告訴你吧,我是個沒有雙腿的怪物,越戰退伍老兵,在紐約街頭流浪已經 18 年,我每天坐在兩塊裝了轂轆、幾乎貼著地的髒木板上,靠手撐地移動車子前行。
大多數時間我只在曼哈頓下城一帶的幾個固定街角乞討零錢。
我不但說髒話,身上更髒;我不記得我洗過臉、洗過頭、理過髮或換過衣服,身上必定臭氣熏天,但是我自己根本聞不到,我是看見有人經過我時捂住鼻子加快腳步時猜到的。

  我不但骯髒醜陋,還是個陰郁粗魯的家伙,多數人見到我都裝作沒看見,實際是避之唯恐不及。
華爾街和蘇荷區一帶的人都認識我——我是說他們都熟悉那個坐在小木板車上的令人生厭的污穢身影。
無疑,我是曼哈頓這個繁華都市裡的一個污點,一個人人都在心裡詛咒的瘟疫,一個好像在星期五遇見黑貓一樣讓人感到晦氣的黑色存在。

  我一個人生活,父母早已不在,剩下的家人也早就和我失去了聯繫。
記得多年前剛開始乞討時,看見第一個人往我面前的鐵盒子裡扔零錢時臉上那種居高臨下的表情,我難受得幾乎崩潰。
的確,我蹲在那裡,矮得連小孩都必須低下頭看我,一個人的尊嚴,一個男人的尊嚴,從第一天乞討時就他媽的被徹底踩得稀爛了。

  我用來乞討的硬紙板上寫著:
我是一個越戰退伍軍人,流浪漢,艾滋病人,請幫幫我。

不過說句他媽的良心話,也有人不是這樣不屑對我,比如每天拎著皮包去華爾街做股票的那個叫萊瑞的家伙,看見我時總會說一聲「嗨,布魯斯,今天好嗎?
他也參加過越戰,雖然我們不同期,也不在一個部隊,但就為此,他給我的錢總比別人大方,不是嗎?
我們都曾幾乎把性命丟在地球東邊那塊佈滿了地雷和竹簽子的土地上,能活著回來就是萬幸。
只不過他比我幸運,上了大學,進了華爾街,過上了有錢人的生活,而我卻因為殘疾而自暴自棄,因為酗酒導致失去原有的家庭和工作而淪為乞丐。
我酗酒是因為對越戰的回憶讓我痛不欲生,離開酒精的麻醉我就不能生存一天。

  還有一個叫湯姆的黑人小子,和我一樣也靠乞討過活,他有小兒麻痺後遺症,走路時胯部扭動的幅度很大,但仍可以走得很快,他天性熱情,路過我時,總習慣往我的盒子裡放幾枚他討來的硬幣,還總是挑 2.5 角的大硬幣。

  我說到哪兒了?不過他媽的也無所謂了。
最近我感到身上很不對勁,到處都疼,推車的力氣都沒了,每天還發著低燒,頭很沉,虛弱得厲害,我他媽的當然知道得了艾滋病是會隨時完蛋的。
伙計(你不會是個女的吧?),你他媽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是怎麼得的艾滋病?
你會想,這個人是不是吸毒被傳上的?如果不是,他不是沒腿嗎?又能做什麼呢?
可是你聽著,我他媽的雖然沒有腿,但除此之外我仍然是個正常的男人,同樣想體驗其他男人都有的身體需要,但他媽的哪個女人願意找個乞丐,一個只剩下半截身體的怪物上床呢?
為此,我他媽別無選擇,一年前用盡了全部積蓄去了一趟××街的紅燈區(我當然必須比別人花更多的錢卻只能找到最便宜的貨),只去過那一次,卻就被染上了該死的艾滋。可我他媽的又能怪誰呢?

  我曾經打過一個女人,她是個母親。
那天她和她六七歲的女兒走過我乞討的地方,應該是靠近五十七街和洛克菲勒中心交叉的那個街角。
那小女孩兒小聲但清晰地問她媽媽我為什麼身上那樣髒,衣服那樣爛,那女人一把將她擋在身體的另一側,壓低聲音說:
快走,不要停留,他有艾滋病,是個道德敗壞的人,是這個城市的恥辱……
“道德敗壞”“城市的恥辱”這幾個字將我徹底惹怒,我抓起放錢的盒子就向那個女人扔去,多年前訓練有素的投彈技巧竟然還未生疏,盒子砸中了她的臉,我罵她才是個無恥的婊子。
那女人瘋了一般地大聲尖叫,引來很多人圍觀,有人報了警,很快我就被趕來的警察帶走,並拘留了一個星期。

  我早就預想過,自己會在某一天的早上被人發現死在我固定乞討的街角之一,也許是中央公園的草叢裡,或者是哥倫布廣場的噴泉邊上——我有時會去那裡轉轉,換換心情。然後,第一個發現我骯髒屍體的人馬上會給這個城市的疾病檢疫部門和政府福利機構打電話,接到報告後這些機構就會派人和車來把我拉走。接下來我就會像一個被車撞死的貓或狗一樣被火化,骨灰被如何處置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為這他媽的對我還有什麼所謂嗎?

  我是從別人丟在中央公園椅子上的報紙上看見你的廣告的,從那天起,我就一直想寫這封信。
因為我最近恍惚的時間越來越多,清醒的時間很少了。
不過今天不知怎的我他媽的格外精神,所以我向早上上班時路過我的萊瑞要了筆和紙給你寫這封信,他他媽真夠朋友,專門去附近的商店為我跑了一趟。

  先說說我這個怪物是從哪兒來的吧。
我 1951 年出生在田納西州,家裡有父親母親、我和兩個妹妹,我父親參加過一戰,後來一直開五金店;我母親一直是個家庭婦女。
我畢業於田納西州立大學,主修歷史,我很早就喜歡歷史,可一生卻他媽的被歷史玩慘了!
從越南回來後,我過了 20 多年做夢也沒夢見過的他媽的恥辱到家的生活,可這是我的錯嗎?
我因為在越戰中丟了雙腿而獲得過一枚榮譽勳章,但隨著那場戰爭被廣泛地質疑和詛咒,那枚勳章也成了一塊廢鐵。
我每天處於低位地看著這個城市裡的人在我面前不斷地穿過,你來我往,卻與我毫無關係。他們當中有當年狂熱擁護那場戰爭的人,現在卻因時過境遷,譴責說那是一場罪惡的戰爭。
當年發動越戰的美國總統和後來的政客們也都不必為我們的命運承擔任何責任,他們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戴維營渡假、釣魚、打高爾夫,退休後還可以再寫上幾本回憶錄撈上一筆錢——但卻不會對我們後來的命運寫上只言半語。這些他媽的該死的狗娘養的人渣!

  參軍之前,18 歲的我頭腦簡單得近乎愚呆。那時的我,竟然相信去越南打仗是件最男子漢的事,也是最能獲得女孩青睞的壯舉。
我天生靦腆,到高中畢業時,只單相思過一個女孩,還未來得及向她表白就去了越南。
我離開家鄉之前還沒有吻過一個姑娘,也沒有被除了家人以外的女性親吻或撫愛過,更沒有過一次性愛體驗。而戰爭則讓我和其他普通的美國年輕人一夜之間就從人變成了野獸,我們在戰場上對越南女人所做的叫做獸行,因為沒有一絲愛,甚至是男人本該具備的對任何女性的憐憫。
就這一點而言,所有戰爭都是非人的,是罪惡的,是貨真價實的對文明的侮辱!
美國的這種損失比什麼國家的榮譽和需要都更大,因為他們讓戰爭改變了無數年輕人的靈魂。

  我沒有想到戰場就是煉獄,根本與一切美好和榮耀無關。
當我被炮彈炸成只剩下半截身體的怪物之後,一切就被徹底地改變了。我雖然活了下來,卻並不比死在越南的戰友更幸運;因為他們可以躺在華盛頓的越戰紀念碑下被人觀賞,至少埋對了地方;而我苟活下來的每一天,都要面對生活塗抹在我臉上的無盡羞辱。我每天遭路人的白眼,被當成戰爭狂人,城市街頭的垃圾,精神錯亂的人,致命疾病的傳播者……我真他媽的想把那些讓我們付出生命和尊嚴的政客們叫來,和我一起坐在街頭,看看我的每一天是怎樣度過的,然後把我身上的骯髒全部抹在他們乾淨而體面的臉上。

  午夜夢回,往事永遠歷歷在目,無論時間過去了多久。
我曾經在東半球那塊陌生的熱帶土地上殺死過很多與我素不相識的矮個子黃皮膚的越南人,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時的確變成了精神錯亂的瘋子。我忘不了他們臨死時盯著我看的眼睛,裡面刻骨的仇恨令我靈魂發抖。我們曾多次用火焰噴射器焚燒越南人的村莊,那些從草房子裡跑出來的人,渾身是火,撕心裂肺的慘叫聲會在半夜把我驚醒,或當我冷眼看著曼哈頓下班的人群時突然在耳中響起。
我也和同伴們一起強姦過那些越南女人——我們就沒有把她們當人對待。做那種事時,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好像一個陌生的精神病患者,一個我過去最憎恨的充滿獸性的非人。

  那種時候我不能多想,我們個個都如此,否則神經肯定會頃刻崩潰。在那種時刻,你不得不染上毀滅別人的狂熱嗜好,否則瞬間就會被周圍看到的一切當場嚇死。當一個人處在每時每刻都極度緊張和恐懼中時,所有的一切就會變態。得不到安全感就需要用毀滅別人來換取,不能思考,只有保命時本能驅使的一連串動作和野獸廝殺時的本能反應。

  活下來的人沒人敢相信自己做過的事,但在那個特定的時間和地點,人體內潛伏的獸性和獸行都會成為可能,毀滅別人和毀滅自己的衝動是那樣地強烈,它變成了一種不可理喻的饑渴。
那些身體瘦小的越南女人拼死的喊叫和詛咒(雖然我們聽不懂),是我後半生夢魘裡的常客。

  我該為我的行為自責嗎?為什麼?因為我殺過人?那些沒有去過越南的美國人的確不用自責,也不會做一次跟隨了我整個後半生的噩夢。但是我為這個國家付出了一切之後,卻被視為好戰的人,多餘的人,一場他媽的約翰遜總統腦子裡突發奇想的戰爭犧牲品。
犧牲品——不,這詞太矯情了,不如說我是那些政客們拉的屎,臭不可聞的屎!
我不文明嗎?什麼是文明?戰爭他媽的文明嗎?美國總統把兵派到地球那頭去打黃皮膚的越南人文明嗎?用上千萬人的生命和我的雙腿換來的所謂民主理想就文明嗎?這純粹是扯淡,是放他媽的狗屁!

  我累了,實在寫不動了,萊瑞給我的紙也快用完了。我只想在離開這個狗日的世界之前,告訴所有對軍人和戰爭抱有理想的年輕人:永遠不要讓別人的理想牽著你走,你一定要有屬於自己的理想,無論它是什麼,哪怕是當個水管工,也千萬不要以戰爭作為男人的理想。生命消失時,一切都是過眼雲煙!
現代人的洗腦形式名目繁多,但是切記,你的生命至少和政客們的一樣值錢,政客們宣揚的那些愛國理念,是他們自己永遠也不會去實踐的;他們真正關心的是自己能否用戰爭做籌碼去爭取總統或參議員的競選或連任,決不是為了國家的利益,更不是為了你的利益。因為他們只是人,是並不比你我更高尚的什麼東西。無數士兵的犧牲只會給這些人增添榮譽和資歷,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

  我不想再看到任何年輕人重復我毫無價值的一生,可恥的一生,悲涼和被人唾棄的一生。這一切只因為我被騙去參加了一場貌似正義的戰爭,而以他人的痛苦和生命換回的不可能是正義的任何東西!

  我要走了,我知道我不會去天堂。小時候我父母總帶我去教堂,但戰爭讓我不再相信上帝。
此刻我腦子裡不斷出現的是我母親左腮上有一顆棕色小痣的臉龐,還有我在大學裡單相思的初戀情人的明亮眼眸,這些都是我此生知道的世界上最柔軟的東西,也是在我生命終點的回憶裡唯一留下的東西。
我父親的專制和暴力曾給過我很大的傷害,但現在想起來己經不那麼重要了。
他參加過一戰,被子彈打穿過一隻耳朵。他的冷酷和我現在的冷漠何其相似,都是戰爭留下的教化。
此刻,我好像聞到了小時候爬上家裡後院蘋果樹上時聞到的清香,看到遠處在田裡勞作的人們的身影,聽到他們那裡傳來的笑聲,還有密西西比河上層層薄霧裡傳來的低沉的汽笛……此刻,我只希望我後來再也沒有長大,而是在五歲時就夭折在母親溫軟的懷抱裡。

  不論你是誰,我得感謝你給了我這個機會。這些話他媽的在我心裡積壓了太久,己經發酵變臭,所以說出來很不好聽。請原諒我所有的髒話,那不是對你的。

  別了,我不想再多留一天的世界。


安息吧,布魯斯。
你的身軀和人生被戰爭和政治無情地摧殘和玩弄了,但是你的靈魂沒有。
你記憶中最後沉澱的永遠是人類最溫柔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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