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叔隨筆

　　中秋節賈府由賈母率家人在大觀園凸碧堂賞月，在賈母讓賈赦、賈政、賈珍等男人們散去，賈母集合女眷於一處繼續飲酒說笑：

　　話說賈赦賈政帶領賈珍等散去不提。
且說賈母這裡命將圍屏撤去，兩席並而為一。
眾媳婦另行擦桌整果，更杯洗箸，陳設一番。
賈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入坐，團團圍繞。

賈母嘆息前幾年過中秋節，每想到賈政公出，有家人過節無法團聚為憾，今年賈政回來了，但人反而少了，可見天下事總難十全十美，王夫人在旁勸慰：

王夫人笑道：
「今日得母子團圓，自比往年有趣。
　往年娘兒們雖多，終不似今年自己骨肉齊全的好。」

賈母因見月至中天，比先越發精彩可愛，因說：「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

賈赦返家路上扭傷了腳，邢夫人也退席去照看，賈母讓賈蓉老婆陪她去；
寶玉因丫鬟晴雯病勢甚重，凡事都提不起勁，王夫人再三催他回去睡了；
席上越發冷清，賈母聞笛聲哀怨落淚。
已到四更天，王夫人請賈母回房安歇。

王夫人等笑道：
「夜已四更了，風露也大，請老太太安歇罷。
　明日再賞十六，也不辜負這月色。」
賈母道： 「那裡就四更了？」
王夫人笑道：
「實已四更，他們姊妹們熬不過，都去睡了。」
賈母聽說，細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在此。
賈母笑道：
「也罷。
　妳們也熬不慣，況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
　只是三丫頭可憐見的，尚還等著。
　妳也去罷，我們散了。」

　　黛玉和湘雲二人離開後並未去睡覺，林黛玉有感賈母發人丁稀少的喂嘆而俯欄垂淚，史湘雲勸慰她：

探春又因近日家事著惱，無暇遊玩。
雖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
所以只剩了湘雲一人寬慰他，因說：
「妳是個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
　我也和妳一樣，我就不似妳這樣心窄。
　何況妳又多病，還不自己保養。
　可恨寶姐姐，姊妹天天說親道熱，早已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
　社也散了，詩也不作了。
　倒是他們父子叔侄縱橫起來。
（賈政、寶玉、賈赦、賈環分別在中秋夜說笑話及作詩）
　妳可知宋太祖說的好：
　『卧榻之側，豈許他人酣睡。』
　她們不作，咱們兩個竟聯起句來，明日羞她們一羞。」

兩人來到溪邊的「凹晶溪館」，湘雲讚這「凸碧堂」及「凹晶館」名字取的妙，黛玉說這當初是她取的名字：

湘雲笑道：
「這山上賞月雖好，終不及近水賞月更妙。
　妳知道這山坡底下就是池沿，山坳裡近水一個所在就是凹晶館。
　可知當日蓋這園子時就有學問。
　這山之高處，就叫凸碧；山之低窪近水處，就叫作凹晶。
　這『凸』『凹』二字，歷來用的人最少。
　如今直用作軒館之名，更覺新鮮，不落窠臼。
　可知這兩處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設此處。
　有愛那山高月小的，便往這裡來；有愛那皓月清波的，便往那裡去。」

正說間，只聽笛韻悠揚起來。
黛玉笑道：
「今日老太太、太太高興了，這笛子吹的有趣，到是助咱們的興趣了。
　咱兩個都愛五言，就還是五言排律罷。」
湘雲道：「限何韻？」
黛玉笑道：
「咱們數這個欄桿的直棍，這頭到那頭為止。
　它是第幾根就用第幾韻。
　若十六根，便是『一先』起。這可新鮮？」
湘雲笑道：「這倒別緻。」
於是二人起身，便從頭數至盡頭，止得十三根。
（“韻腳”用計算旁邊欄杆上的直桿共有十三根，得來“十三元”）
湘雲道：
「偏又是『十三元』了。
（之前海棠詩社寶釵與迎春作七言律詩，就是門字韻，十三元）
　這韻少，作排律只怕牽強不能押韻呢。
　少不得妳先起一句罷了。」
（一先及十三元都是古詩的切韻，漢語有四聲，詩句最後一個字稱韻腳，要押韻）

※《右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即景，就是以當下中秋夜及大觀園的場景來寫詩句；聯句，就是多人共同作一首詩；通常直至詩作完成為止。）

此聯句前面二十二韻（每韻包括“出句”和“對句”）由林黛玉、史湘雲兩人聯吟（黛玉先起一句開頭，由湘雲對上這句，然後再出一句給黛玉對）；
後十三韻由妙玉獨自續成，總共“三十五韻”共七十詩句。

三五中秋夕（黛玉），清遊擬上元（湘雲）。
十五中秋夜，清溪遊憩似元宵。

撒天箕斗燦（湘雲），匝地管弦繁（黛玉）。
南箕北斗星座漫天燦，笛韻悠揚傳。

幾處狂飛盞（黛玉），誰家不啟軒（湘雲）。
處處舉杯邀明月，家家開窗賞嬋娟。

輕寒風剪剪（湘雲），良夜景暄暄（黛玉）。
微寒輕風透薄衫，良夜美景暖融融。
（黛玉道：
　「對的比我的卻好。
　　只是底下這句又說熟話了，就該加勁說了去才是。」
　湘雲道：
　「詩多韻險，也要鋪陳些才是。
　　縱有好的，且留在後頭。」
　黛玉笑道：
　「到後頭沒有好的，我看妳羞不羞。」）

爭餅嘲黃髮（黛玉），分瓜笑綠媛（湘雲）。
嘲銀髮之爭食月餅，笑小兒之分食西瓜。
（湘雲笑道：
　「這句不好，是妳杜撰，用俗事來難我了。」
　黛玉笑道：
　「我說妳不曾見過書呢。
　　吃餅是舊典，唐書唐誌妳看了來再說。」
　唐．徐寅有：「莫欺老缺殘牙齒，曾吃紅綾餅餡來」句）

（黛玉笑道：
　「分瓜可是實實的妳杜撰了。」
　湘雲笑道：
　「明日咱們對查了出來大家看看，這會子別耽誤工夫。」
　樂府中將「瓜」字分拆像兩個「八」字，隱“二八”十六歲之年；
　 段成式《戲高侍郎》詩：「猶憐最小分瓜日，奈許迎春得藕時」）

香新榮玉桂（湘雲），色健茂金萱（黛玉）。
玉桂樹新枝飄香，忘憂草月下色艷。
（黛玉笑道：
　「雖如此，下句也不好，不犯著又用『玉桂』『金蘭』等字樣來塞責。」
　湘雲笑道：
　「『金萱』二字便宜了妳，省了多少力。
　　這樣現成的韻被妳得了，只是不犯著替他們頌聖去。
　　況且下句你也是塞責了。」
　黛玉笑道：
　「你不說『玉桂』，我難道強對個『金萱』麽？
　　再也要鋪陳些富麗，方纔是即景之實事。」
　萱草舊時指母親，所以湘雲說：「不犯著替他們頌聖去。」意思是用不著去代人祝母壽）

蠟燭輝瓊宴（黛玉），觥疘亂綺園（湘雲）。
盛宴中燭光輝映，芳園內舉杯飲酒。

分曹尊一令（湘雲），射覆聽三宣（黛玉）。
行酒令聽從令官，射啞謎宣牙牌令。

骰彩紅成點（黛玉），傳花鼓濫喧（湘雲）。
骰子翻滾爭擲紅點，擊鼓傳花頻敲喧鬧。

晴光搖院宇（湘雲），素彩接乾坤（黛玉）。
明亮月光壟罩庭院，月色清輝天地之間。

賞罰無賓主（黛玉），吟詩序仲昆（湘雲）。
酒令賞罰無分賓客主人，吟詩優劣評定分出高下。

構思時倚檻（湘雲），擬景或依門（黛玉）。
構思詩句不時憑靠欄桿，描摹景色常常倚著門扉。

酒盡情猶在（黛玉），更殘樂已諼（湘雲）。
酒喝完了情緒依然還在，天將亮了樂聲逐漸隱沒。

漸聞語笑寂（湘雲），空剩雪霜痕（黛玉）。
笑語逐漸平息，只剩清冷月光。

階露團朝菌（黛玉），庭煙斂夕棔（湘雲）。
露濕台階，滋潤著朝生暮死的朝菌生長；
 煙籠庭院，白天開花夜晚閉合的合歡樹已斂合。
（黛玉聽了，不禁也起身叫妙，說：
　「這促狹鬼，果然留下好的。
　　這會子才說『棔』字，虧妳想得出。」
　湘雲道：
　「幸而昨日看歷朝文選見了這個字，我不知是何樹，因要查一查。
　　寶姐姐（寶釵）說不用查，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開夜合的（今稱合歡樹）。
　　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錯。
　　看來寶姐姐知道的竟多。」）

秋湍瀉石髓（湘雲），風葉聚雲根（黛玉）。
從鐘乳石窟中瀉出的急流秋水，堆積在山石上的雲氣落葉。
（黛玉笑道：
　「『棔』字用在此時更恰，也還罷了。
　　只是『秋湍』一句虧妳好想。
　　只這一句，別的都要抹倒。
　　我少不得打起精神來對一句，只是再不能似這一句了。」）

寶婺情孤潔（黛玉），銀蟾氣吐吞（湘雲）。
秋空 婺女星孤冷高潔，秋月 蟾蜍吞吐著雲氣。

葯經靈兔搗（湘雲），人向廣寒奔（黛玉）。
月亮上經年搗藥的白兔，廣寒宮住著奔月的嫦娥。

犯斗邀牛女（黛玉），乘槎訪帝孫（湘雲）。
為邀牛郎織女星，驚擾了北斗星，海上客乘槎前往銀河，拜訪天孫（織女星）。

盈虛輪莫定（湘雲），晦朔魄空存（黛玉）。
月缺月圓輪流變化，月末月初都不見月亮，月華空存。

壺漏聲將涸（黛玉），窗燈焰已昏（湘雲）。
更漏裡的水即將滴完，窗前的燈火已然昏暗。

湘雲方欲聯時，黛玉指池中黑影與湘雲看道：
「你看那河裡怎麼像個人在黑影裡去了，敢是個鬼罷？」
湘雲笑道：
「可是又見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它一下。」
因彎腰拾了一塊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聽打得水響，一個大圓圈將月影盪散復聚者幾次。
只聽那黑影裡嘎然一聲，卻飛起一個大白鶴來，直往藕香榭去了。
黛玉笑道：
「原來是牠，猛然想不到，反嚇了一跳。」
湘雲笑道：
「這個鶴有趣，倒助了我了。」因聯道：

寒塘渡鶴影（湘雲），
寒冷塘水飛渡白鶴身影，

林黛玉聽了，又叫好，又跺足，說：
「了不得，這鶴真是助她的了！
　這一句更比『秋湍』不同，叫我對什麼才好？
　『影』字只有一個『魂』字可對，況且『寒塘渡鶴』何等自然，何等現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鮮，我竟要擱筆了。」
湘雲笑道：
「大家細想就有了，不然就放著明日再聯也可。」
黛玉只看天，不理她，半日，猛然笑道：
「妳不必說嘴，我也有了，妳聽聽。」因對道：

冷月葬花魂（黛玉）。
清冷月光埋葬花朵靈魂。

湘雲拍手贊道：
「果然好極！
　非此不能對。
　好個『葬花魂』！」
因又嘆道：
「詩固新奇，只是太頹喪了些。
　妳現病著，不該作此過於清奇詭譎之語。」
黛玉笑道：
「不如此如何壓倒妳。
　下句竟還未得，只為用工在這一句了。」
　　一語未了，只見欄外山石後轉出一個人來，笑道：
「好詩，好詩，果然太悲涼了。
　不必再往下聯，若底下只這樣去，反不顯這兩句了，倒覺得堆砌牽強。」
二人不防，倒唬了一跳。
細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妙玉。
二人皆詫異，因問：「妳如何到了這裡？」
妙玉笑道：
「我聽見妳們大家賞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來玩賞這清池皓月。
　順腳走到這裡，忽聽見妳兩個聯詩，更覺清雅異常，故此聽住了。
　只是方纔我聽見這一首中，有幾句雖好，只是過於頹敗凄楚。
　此亦關人之氣數而有，所以我出來止住。
　如今老太太都已早散了，滿園的人想俱已睡熟了，妳兩個的丫頭還不知在那裡找妳們呢。
　妳們也不怕冷了？
　快同我來，到我那裡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
淺談紅樓夢 14、〈紅樓夢曲六 世難容（此曲唱妙玉）及判詞〉

三人一同來到妙玉住的櫳翠庵，她們丫鬟已過來找她們了；
妙玉吩咐烹茶，自己取出筆墨，寫下剛才黛玉跟湘雲的聯句：

自取了筆硯紙墨出來，將方纔的詩命她二人唸著，遂從頭寫出來。
黛玉見她今日十分高興，便笑道：
「從來沒見妳這樣高興。
　我也不敢唐突請教，這還可以見教否？
　若不堪時，便就燒了；若或可政，即請改正改正。」
妙玉笑道：
「也不敢妄加評贊。
　只是這才有了二十二韻。
　我意思想著妳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續時，恐後力不加。
　我竟要續貂，又恐有玷。」
黛玉從沒見妙玉作過詩，今見她高興如此，忙說：
「果然如此，我們的雖不好，亦可以帶好了。」
妙玉道：
「如今收結，到底還該歸到本來面目上去。
　若只管丟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撿怪，一則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二則也與題目無涉了。」
二人皆道極是。
妙玉遂提筆一揮而就，遞與她二人道：
「休要見笑。
　依我必須如此，方翻轉過來，雖前頭有凄楚之句，亦無甚礙了。」

香篆銷金鼎，冰脂膩玉盆。
由篆字壓出的香粉，已在金鼎中燃燒殆盡；
融化已凝結的蠟油，沾滿了插蠟燭的玉盆。

簫憎嫠婦泣，衾倩侍兒溫。
夜晚的簫聲似寡婦悲泣，不忍卒聽；
冰冷的衾被請侍兒代溫，孤寂難眠。

空帳悲金鳳，閒屏設彩鴛。
孤鳳在空帳中獨泣；
畫有美麗鴛鴦的屏風，也形同虛設。

露濃苔更滑，霜重竹難捫。
夜深露重、苔滑、霜冷，竹門也難叩。

猶步縈紆沼，還登寂歷原。
縈迴過泥濘濕地，再登上空寂高地平台。

石奇神鬼縛，木怪虎狼蹲。
夜晚山石，有如被鬼神纏繞的奇形怪狀；
樹木陰森，也像虎狼蹲著窺伺獵物一般。

贔屭朝光透，罘罳曉露屯。
夜色漸明，贔屭（狀似龜，碑石的基座）負碑曙光微透；
樓台簷下，防鳥雀棲集的細網，也凝聚了晨露。

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
清晨千樹鳥鳴，振動樹林；
遠處山谷啼猿，傳來迴響。

歧熟焉忘徑？泉知不問源。
歧途岔路都走到駕輕就熟了，豈會迷路忘徑？
聽水看泉也都無須溯流問源了。

鐘鳴櫳翠寺，雞唱稻香村。
妙玉住的櫳翠寺，敲響晨鐘；
李紈住的稻香村，雞鳴五更。

有興悲何極！無愁意豈煩？
有興致，悲情漸當退去；
無愁緒，心意也會釋然。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少女情懷，只由自己消遣；
風雅情趣，又能向誰訴說？

徹旦休云倦，烹茶更細論。
已通宵達旦，休莫說疲倦；
待我來烹茶，再細論詩文。

後書「右中秋夜大觀園 即景聯句三十五韻」。

　　黛玉湘雲二人皆贊賞不已，說：
「可見我們天天是捨近而求遠。
　現有這樣詩仙在此，卻天天去紙上談兵。」
妙玉笑道：
「明日再潤色。
　此時想也快天亮了，到底要歇息歇息才是。」
林史二人聽說，便起身告辭，帶領丫鬟出來。
妙玉送至門外，看他們去遠，方掩門進來。
不在話下。

※淺談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