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
袁苡程
二十多年前,作者在紐約大學讀心理學研究生,論文選題是「人類的懺悔心理」。
為搜集各種臨終遺言作為第一手素材,她首先去了藏書無數的紐約市公共圖書館,結果發現能找到東西基本僅限於名人的臨終遺言。
於是她重新整理思路,突發奇想,花了 350 美元在《紐約時報》上登了一個小廣告,徵集臨終遺言,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那些來信深深地打動了她,於是她決定把這些故事呈現給更多的人。
“導言”
在這本書裡,有 28 則不同的人,寄給了作者他們心中的秘密及遺言。
遺言中有對往昔過錯的懺悔、有敞開心扉的坦誠、有因為不能真正做自己的痛心疾首;
有想說卻沒有說的話、有想做但沒有做的事,有孤獨、有心酸、有悲慟,也有幸福和滿足。
我們總是說,人生苦短,應該享受生活,但是閱讀這些人的書信,也許你會發現,生活並不像我們所想象的那麼簡單。
“前言”
提到人生的意義,有人可能會想起耳熟能詳的名人語錄,長輩告知的倫理教誨,或是哲學大師們對此進行的深奧的理論探討和難有定論的曠世之爭。
但很少有人知道人生的意義在臨終者的心裡又是怎樣的?
他們在那一刻的想法與平時有什麼不同?
對活著的人又有哪些啟示?
多年前,我在紐約大學讀心理學研究生,論文選題是人類的懺悔心理。
一直以來,我對“人類內心隱藏的秘密”比對“人的心理應該如何健康發展”更感興趣。
相對來說,一個人的懺悔之心往往集中表現在他的臨終之際,而不是當他擁有健康、財富和社會地位之時。
所以中國人說:「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西方人的說法也很接近:「臨終之人無謊言(No one lies at this deathbed)。」
為搜集各種臨終遺言作為第一手素材,我首先去了藏書無數的紐約市公共圖書館,結果發現能找到的東西基本僅限於名人的臨終遺言。
而這些名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留下的話,雖不乏哲理與智慧,幽默與詼諧,但他們在彌留之際說出的只能是隻言片語,較完整的懺悔幾乎沒有。
此外,這些歷代名人留下的遺言也並不能代表芸芸眾生在臨終時對自己生命的懺悔和反思。
我開始重整思路。
這時,一個閃念突然擊中了我——為何不搜集這個城市裡的真人臨終遺言作為第一手材料?
生活在大千世界裡,尤其是紐約,哪個人沒有故事?
我相信,每個人的生活裡都有只屬於他自己的秘密,無論是貴為總統還是一介郵差,無論是富賈名流還是市井百姓,也無論是黃毛小童還是耄耋老人。
秘密有大有小,越是難於啟齒和需要懺悔的,就隱藏得越深,越久。
而到了生命盡頭,一切都不能再等,因為死亡將結束一切。
所以,一個人如果到了這時還不能卸下多年的心理重負,一吐為快,實為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之一。
而我想做的,就是為那些已知自己將不久於世,卻仍有話不能對任何人講的人們,提供一個安全可靠的方式,讓他們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生命中深藏的秘密、懺悔和人生感悟表白出來。
我知道,能讓他們放下顧慮這樣去做的關鍵就是匿名。
於是,我花了三百五十美元在《紐約時報》上登了一個小廣告:
「徵求匿名臨終遺言:
如果你在臨終前仍有話不能說,請放心地把你的秘密和心願匿名托付給我,以便輕裝上路。
不要帶著它們去天堂,因為它們只屬於塵世。
來信請寄:靈魂保險箱收」
紐約開始實施這一計劃的那天剛下了大雪,當我把裝有廣告內容和支票的信封扔進路邊的郵箱後,才忽然對自己這一突發的奇想感到有些懷疑和不安。
我到底在做什麼?結果會怎樣?一定有人認為這是瘋狂之舉……
但直覺告訴我,一定會有人來信,因為這裡是紐約。
一個星期之後,我收到了第一封來信。
拿著那封信,我激動不已,半天不敢拆開。
信封上的筆跡每一畫都是彎曲的,都在抖動,看似是一個年紀很大或身有重患的人所寫。
終於,我拆開了信封並一口氣讀完了它。
寫信人說自己是個躺在醫院裡身患絕症的 76 歲老人,在世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幾天前他無意中聽到兩個護士在聊天時提到了我登的廣告,就決定把一個隱藏了 50 多年的秘密交給我保存。
這位老人年輕時當過郵差,曾因嫉妒而惡作劇,最後導致了一個姑娘的病逝。
他帶著深深的懺悔說:
「我知道我不值得任何人愛了,因此後來一直獨身,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包括我的父母。
你是第一個知道我罪孽的人,只因為你是一個陌生人。
我願意像你所說,把這個沉重的秘密卸下留在塵世,因為我很快就要走了。
我必須懺悔才能安心地走,我不能錯過你給我的這唯一的機會……」
接踵而來的是我當初做決定時始料不及的。
來信逐漸多了起來,幾乎每天都有,有時一封,有時幾封,最多時一天達到七八封。
它們來自大學教授、出租車司機、大公司總裁、艾滋病人、普通家庭婦女,甚至還有隱居在曼哈頓多年的好萊塢影星。
他們每個人的故事幾乎都是一個濃縮的、帶有遺憾的人生,其中不乏撼動心靈的故事。
我很難形容每次打開一封信時的心情,就好像一次次被邀請走進一個個陌生人的靈魂,一覽其中或隱藏多年的一個秘密,或一個永遠無法釋懷的情結,更多的則是對某件事或某個人的終極懺悔。
我忍不住去看過其中幾個人,當然前提是能從他們信中留下的線索找到他們。
出乎我的意料,臨終的他們都很欣慰見到我。
而對我來說,先看到他們的信再看到他們真實的本人無疑是一個頗為震撼的情感經驗。
雖然大多數來信人都沒有使用真實姓名、年齡和地址,但是我相信他們沒有一個人曾在信中撒謊,也沒有一個人在寫信時不無掙扎、猶豫和痛苦。
而當他們把信發出之後,又無一例外地會感到如釋重負。
人都需要一個能夠直面自己靈魂並最終得到解脫的機會。
這些陌生人把本該對神父說的話全寫在了信裡——
如此一來,他們得以避免直接面對真人的尷尬,也在自己尚能回憶和寫信的時候講出了各自較為完整的人生故事。
法國的著名牧師內德·蘭塞姆生前曾無數次親自聆聽臨終者的懺悔和最後遺言,並將它們記在了 60 多本日記中。
但是就在他准備將這些日記編成一本名為《最後的話》的書並出版時,一場大地震引發的火災將他所有的日記付之一炬。
令人無限惋惜的是,屆時已 90 歲的蘭塞姆再也無法回憶出那些日記的內容了。
《最後的話》如果能夠出版,無疑將會是最被世人期待的一本書。
蘭塞姆在他所安葬的著名聖保羅大教堂的墓碑上,用雕刻的手跡寫道:
「假如時光可以倒流,世界上將有一半的人可以成為偉人……」
此書無意去彌補蘭塞姆牧師留下的遺憾,因為絕無可能。
但是,作為地球人的一部分,這些普通的紐約客在生命即將終結時所表露的懺悔、秘密或感悟,都具有人性的相通性和普遍性,故對活著的我們必然具有啟發性——
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也是他們的一部分,差別要比想像中的小很多。
苡程 2012 年 5 月於北京
※「不說,就真來不及了:紐約客的臨終遺言」袁苡程〈生命是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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